单知非的妈妈讨厌她,瞧不起她,可张近微发现,自己居然也不喜欢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她想过,如果单知非的妈妈是董小姐就好了。
那半碗茶,其实不怎么凉,是温的。可泼在脸上,真的凉,一直凉到心尖。
“打算和单知非分手?”陈老师默默递给她纸巾,怎么说呢,张近微长大了,不是那个穿校服的小少女,她漂亮,妩媚,是个十足的女人了,作为曾经的班主任,他有种非常奇怪的氛围感。就好像,你看着的孩子,突然就跑进了成人世界,什么卷子啊,考试啊,明明就在昨天一样,却早已远去。
无论学生怎么变,当老师的总是能迅速找回当年带他们的感觉。
并且,在谈话的过程中,也总是试图在对方的脸上,寻找出当年的痕迹,然后感慨:哦,看,还是那个小姑娘嘛。
因此,陈老师对她的劝解,就像当年的安慰一样:“没事儿,晚一段时间再交。”说的是她欠下的资料费。
“是不是真想跟单知非分开啊?”陈老师反复跟她确认这个,张近微也反复摇头,她清楚,她不想,哪怕她当时在最短的时间内拉黑了他。
陈老师的气色其实并不好,化疗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可他精神在,永远保持着带领学生搞高考誓师大会的劲头。
以及,骑那辆快要作古的摩托车,继续在校园中制造拖拉机般的噪音。
“那不就行了?听我说,你现在想吃什么,就去吃,想看什么风景,就去看。以此类推,想见谁,就去见谁,去吧,去见你这会儿最想见的人,张近微,别害怕,咱们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陈老师笑眯眯的。
中年男人发际线后移,如今,雪上加霜,化疗更是把头发搞的像高山上的氧气那般稀薄。索性,他剃了个光头,戴了顶很喜庆的红帽子。
张近微看着这抹红,一会儿觉得像结婚用的喜字,一会儿觉得像鞭炮响。她什么都清楚,夜深人静,睁着眼,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最爱的人是哪一个?
她忘记了师生两人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对话,只知道,陈老师的红帽子一直印在漆黑的瞳孔里。
她想,陈老师一定会活到八十岁。
店里,只剩下一个对着电脑敲来敲去的年轻姑娘,兴许是写作,就这么顶着黑眼圈,在那敲几行,突然放空自己,直愣愣地目视前方,再跟睡醒似的,又是一阵低头猛敲。
张近微以为是下雨了,滴答滴答的,她揉着眼,一扭头,看到窗外的男人。
孑然一身。
像个黑漆漆的魅影。
高领毛衣怼到下巴那,他耳朵边缘冻的发红。
隔着一道玻璃,张近微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他走了千里路,只为出现在她的梦中。
不对,是眼前。
她凝视他半天,不说话,他也是,就这么只用目光纠缠着。
张近微先笑的,她猫似的,把柔韧的身体绷直,站起来,把围巾戴好,走了出来。
果然,外面很冷,张近微打了个寒噤,她略一停顿,紧跟趋步上前,几乎走到他身上去。
两人离的最近的那一刹那,单知非张开大衣,把她直接搂在了怀里。
“翻_墙是不是?”他低声问。
昏黄灯光下,大衣的里衬好像是黑色的,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一下将她所有的思念吞噬。
她闭上眼,贪婪地闻他怀里的味道,毛衣带着淡淡清香。
两人拥抱的姿势维持片刻,张近微抬头,她眼睛亮的出奇:
“我们那个好不好?你想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说:
“我买了新的被褥,床很舒服,你要睡吗?就是有点挤,不过我把凳子都摆边上了。”
单知非一直不说话,他攥紧她的手,眼底情绪明明灭灭的,他觉得,张近微对于他来说,依旧保持着巨大的神秘。
他直到此刻,都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来了。
无论怎么样,他都会立刻过来。
“只是想跟我那个,是不是?”单知非觉得自己几乎是可悲地问出这句,她如果回答是,他知道,他还是认了。
张近微低下了头,她的模样腼腆,风很大,吹得她头发乱舞,以至于她终于说“我想你”时,一出口,这三个字像一叶扁舟立刻淹没在了无尽的风波里。
单知非耳朵一点毛病都没有,他听见了,忽然把她下巴捏住,逼她看自己,命令式地说:“张近微,你再说一遍。”
她眼底是交错的光影,掠过去,又掠过来,人动都不动地注视着他。
“我想你。”
雪白的腕子伸出一截,张近微在冰冷的空气中攀上他的手臂,然后,把他手拿下放在自己脸颊来回摩挲了两遍。
紧跟着,她偏头吻了他的掌心,红着脸。
单知非无声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那双眼,像生出千丝万缕,将她包缠起来。
“我们会冻感冒的。”张近微又别开脸,轻轻地说,随后,她紧紧依偎在了他身边,“回去,好不好?”
两人一路走,都没再说话。
直到翻/墙时,单知非迟疑着怎么把她弄过去,没想到,张近微像敏捷的小鹿,竟先他一步,稳稳地跳落到了校内。
他吃惊地看着张近微熟练地翻/墙。
“我就是这么翻出来的,”她把散落的围巾一甩,呵着气,“你可以吗?”
单知非从来没做过这种事,那种感觉,就像是偷偷摸摸在小树林里谈恋爱被教导主任逮住落荒而逃的经历。尽管,两人都没有。
锁还是那把破锁,这回,单知非没忍住,有点粗暴地用脚把门几乎跺散架。
学校里静悄悄的。
张近微忙阻拦他的动作,这回,让他拿着手机,给她照亮,她把那扇门到底给弄开了。
屋里亮着灯,透过窗,融融的一片光打在人身上,格外温馨。两人进来后,取暖器已经烘出柔和的暖意。
张近微倒热水让他洗手,她取下围巾,拿过一双棉拖鞋自己先换了,又把他的那双拿来,像个小媳妇。
屋里氤氲着很温柔的东西。
两人还是一个字没提上海发生的一切,单知非欲言又止,他很小心,他觉得他把这辈子最大的谨慎,哪怕是竞赛时都没有的程度,全给了张近微。
“你想跟我聊天吗?”他斟酌半天,伸出胳膊,干燥温热的掌心立刻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好像只有一定同时伴随着这样的动作,才不会落空。
张近微没说话,而是又靠近些,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将垂落的头发拢一下,在他耳际落了个吻。
第54章 桔梗(12)  除他之外,谁都不行……
单知非耳朵那一阵滚烫, 他不禁闭眼,张近微的头发太长,发量也太丰盈, 还是有那么一缕, 洒落下来, 轻轻搔着他的脸庞, 有些微的痒意。
这个吻很短暂,单知非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近微忽然点破, 单知非嘴角一僵, 忍不住抬头看她。
他是坐床沿的,张近微离他非常近, 站着抱住了他。
单知非便很自然地脸贴了上去, 环着她的腰,像是无限依赖。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声音低哑, 虽然怀抱中有她,但却又无比清楚,张近微永远是独立的。
她在高中时, 就是那种可以独自过活的女生。孤独是不可避免的, 她也相当脆弱, 可十几岁的张近微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坚韧,她像一株小树, 风狂雨骤,哪怕再怎么被摧残,再怎么控制不住枝叶,再怎么变形,但她的根,却牢牢抓紧大地, 绝对不会让自己轻易被连根拔起。
“我知道,我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很苍白无力。”单知非额头抵在她的衣服上,不再去看她,目光直直垂落,“我其实很不喜欢许诺什么,觉得说出来的,总没有直接去做的好。语言是最能欺骗人的,也最无依据,可我还是给你许诺了未来,因为我怕有些话不说出来,你不知道,你会觉得我不爱你,所以我得说。十年前,我们彼此都有误会,我在想,是不是把一切说出来会更好?但现在看,我说出来的话,反倒更像一种讽刺,我跟你说对不起没用,太轻浮了。”
伤害就是伤害,像此刻,单知非光是说这些都已经感觉到十分轻浮。
他瘦的明显,有种嶙峋感,尤其是还穿着深色的衣服,整个人有着说不出的憔悴和忧郁。
张近微很温柔地拨了拨他的头发,她手指暖和了,灵活而柔韧,可惜单知非真的太久太久都没留过略微长一点的头发,他这些年一直是板寸,五官夺目,根本不需要任何发型的修饰。这样一来,别人在见到他第一面时,总是会第一时间被他过度俊朗的线条所折服,他真的生了副好皮囊。
“我记得,你高中时头发不是这个样子,对吗?我没有记错吧?”张近微思绪早飘远,她唇角弯弯的,“你那个时候,不是这样的。”
对于话题的突然转换,单知非稍觉意外,但顺着她,很快说:“哦,那时候也就是普通男生的那种发型,我对头发没什么要求。”
张近微把他脸捧起来,下巴那,手心有点扎人的感觉,像是胡渣,她一下就笑了:“你没刮胡子啊!”
单知非迟滞了几秒,他一抬头,看到张近微含笑的眼睛,有一瞬间,以为两人已经重新和好,她不再生气,还会嫁给他,他和她是世界上最甜蜜的恋人。
“我……我大概是忘了。”他下意识想去摸一摸,张近微却直接在他嘴角那亲了一亲,随即问,“那你为什么后来把头发剪那么短?我一直觉得板寸看起来,显得人很有攻击性,况且,你的脸本来就很有棱角。”
单知非真的摸不清张近微为什么突然对他头发……这么感兴趣,他一点都没听出来她其实在夸他英俊的意思,他脑子是浑的,处在一种毫无把握的状态里。
这种感觉,很像竞赛试卷发下来,发现没有一题是会做的。然而,事实是他可以拿满分,从没体验过一丝慌乱情绪。但在爱情里,他不及格却不出奇。
“单知非?”张近微晃了下他的脸,他回神,满脸歉然“对不起,你刚才在说?”
她的眼敛了敛,轻声问:“你不想见我吗?”
单知非嗓子立刻干干的:“想。”
“现在,你见到了我,却听不见我说话,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张近微审视他的表情,她执拗地看着他。
单知非一时语塞。
他慢慢松开她,人站起来,走到窗户那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烟,点上了。
他的身形不再是少年时那种薄而青涩的感觉,时间塑造她,同样塑造他,单知非留给她的背影,是成熟男人的样子。
烟雾缭绕,他抽的烟味道偏淡,声音就像是藏在大雾深处那般。
“因为我想见你,你允许我来,我就来了。”
“你刚才问我要聊天吗?我和你聊了,可你在走神。”张近微几乎是吹毛求疵地挑剔着他,单知非皱眉,他揉了下眉心,狠狠吸起烟来。他来,是想干什么?求她谅解,求她嫁给他,但这种话他根本没资格说,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开口,她就要宽恕?
但最终,单知非只是转过身,冲她抱歉地扯了扯嘴角:
“对不起,我表现的不好,无论跟什么人聊天,至少专注些才是对别人的尊重。非常遗憾的是,我从小就不是这种人,跟不感兴趣的人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浪费时间。”
张近微脸色一下变了。
“你不是,”单知非缓缓继续,“我最喜欢跟你说话了,十年前,我为了能跟你多说几句话,绞尽脑汁,又怕唐突你,惹你反感,我甚至想过把你声音录下来,回家反复听,但怕被你察觉,你别以为我是什么变态。”
“现在依然是,我其实真的不是太爱讲话,但我希望我能跟你一直说话。”
张近微的脸色变了过来,她站在那儿,有点忧伤地看着单知非:
“那为什么刚才,你心不在焉?”
“我害怕。”单知非没有避讳,没有人会轻易想承认自己的不安,尤其是都市男女,人人都一副谁也伤害不了我的姿态,战斗在水泥森林中,这是个标榜理性和内心强大的时代。
他说完,又转过身去,把同样破旧的窗户艰难打开,一阵寒流趁虚而入,单知非深吸口气,肺腑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