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从小跟她一起长大,比她大了足足四岁,读书却远远不如她。只是傻傻的,憨憨的,总是跟在她身后,一同玩耍不叫别的孩子欺负她,路过水坑便背着她过去,新得了饴糖就想着先拿给她吃……

他说想娶她。

她说,我遇到的事,你都清楚的。

他却道,那些事是你的不幸,却不是你的过错,没能保护你和巧娘,是我的无能,巧娘已经不在了,我想对你更好一点。

她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他道,此非怜悯,若是怜悯,我只要做你兄长,关照你一生即可。可我想做你的丈夫,是因为喜欢你。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他却少见的脸皮厚起来,丝毫不以为意,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再问她一回。

这个事一直让翎娘莫名烦躁。此时看着这傻子喜气洋洋的,穿着皮甲,挂着腰刀,她却突然惶恐起来。

说什么马革裹尸,真不吉利!翎娘气得直想把他拽下马来狠狠捶他几下。那傻子却一边骑着马往前跑,一边不断的回头看着她傻笑。

翎娘的眼睛忽然酸酸的。

算了,他若能凯旋,她便嫁吧。嫁人也没什么可怕的。竹生也说过,若遇良人,却轻易放弃,不也是另一种懦弱吗?

她范翎,才不会懦弱!

澎城两千可战之人,随着碧刃赤焰旗远去了。

翎娘随着父亲目送大家,忍不住轻声的问:“会凯旋吧?”

范深拢着袖子,望着远方消失的黑影不语。天上阴云密布,开始飘起了雪花。下雪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来年的丰收。

但也因为寒冷,使得很多人开始龟缩起来。澎城军敢于在这个时候出战,在于他们装备精良。范深不知道竹生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黄金,也不知道她到底拥有多少。只知道她毫不吝惜那些黄金,在士兵的装备上力求最好。于是澎城的士兵就有了厚厚的战袄和棉鞋。无论是装备还是精神面貌,他们都和七刀描述的那些衣衫褴褛,身不由己的被裹挟的流匪完全不一样。

翎娘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回答,她轻轻的垂首,自己回答自己说:“一定会凯旋的。”

她还要,准备嫁衣呢。

澎城的人在期盼和担忧中迎来了两场雪。第二场雪下的时候,算着时间,正是澎城军该到了冀县的时候。

“雪衣该能派上用场吗?”翎娘看着地上的积雪自言自语。

竹生出资办的织纺,鞋坊。澎城新来的流民中的妇女可以去那里做工,养活家人。织纺的订单全来自城守府,军衣、战袄、棉靴,全出自那里。竹生订购了一批白色的布,制成带兜帽的斗篷。士兵穿上斗篷,拉上兜帽,在雪地里简直如同隐形。

能在冰冻的河上踏冰而行的木板鞋则出自工器坊。那些木板系上绳子便可套在脚上踩行,平时却又可以做扎营的栅栏,一物两用,一点也不浪费。

可即便这样,这些装备亦需要大笔的银钱。范深游历四国,只在那些将领、城守的亲兵身上见过精良程度能媲美的装备。可在澎城,却是全军如此。

当积雪消融、寒风开始变得温和的时候,范深和翎娘终于等来了胜利的消息。竹生带领的澎城军拿下了冀县,魔王将军诸磊嗜食人肉,他府中的厨房里发现了数具幼童的新鲜尸体。玉将军竹君将诸磊在百姓面前千刀万剐,百姓欢呼雷动,纷纷跪拜叩首。更有许多母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昏死过去。

诸磊游侠儿出身,不过趁乱而起,只顾搜刮,哪里懂什么治理,冀县内政一团混乱。

竹生派了人报捷,另要接范深过去打理新地。

澎城内政早被范深理顺。竹生不在,范深便代理城守,此时他要走,便将属官中早就看好的人选拔擢起来,让他权代城守之职,留翎娘监督协助。

能被范深看中的人,自然不会是蠢人。

竹君扩充势力,拓展地盘,以后不会只有澎城一处基业。这澎城,他给竹君管理得好了,说不得以后就可以摘掉这个“权”字。

想到可能的将来,这些追随了竹君的人都不免心神激荡,干劲十足。

范深带了几个称得上是能吏之人,随着来接他的人一同赶赴冀县。那几人中,还有当初从别处逃亡来到澎城之人,犹记得一路上的惊险,此时再出澎城,惴惴不安之下,却发现路上已经不同了。

“不用怕。”负责接人的那一队兵丁的队长笑道,“从澎城到冀县,这一条路已经被咱们清理干净了。”

“该杀的都杀了,肯归降的也已经编入了队伍,逃了的那些已经被将军的绿刃吓破了胆。”

“这条路上,咱们的碧刃赤焰旗开道,没人会不开眼的对我们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uuuu”提出的“玉将军”更好听一些,所以改了。。。。。。

第91章 091

竹生是一路杀过去的。

当日澎城之战, 守军不过三百,堡兵不过一百, 最后活下来的才二百多人。澎城军真正见过血的也就这二百多老兵,还留了一半在澎城镇守。跟在她身边的老兵,也就一百来人。

其他的, 全是新兵蛋子。必须在对上大股敌人之前, 先过见血这一关。

最好的莫过于剿匪。

这一路上的“匪”太多了,甚至十几个人,几把镰刀,就敢结伙杀人越货。正好拿来给澎城军练手。

真到动上手, 竹生才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些新兵。便是澎城原住民,都经历过丰军的破城,更何况那些后来来投的流民,一路就是看着死人过来的。他们的适应能力比竹生想的强得多了。

竹生才意识到, 她是拿前世看新兵的眼光来看这些人的。然而乱世中的这些人,生命力比她想得顽强得多了。

一路历练着,待兵临冀县的时候,澎城军已经和刚出发时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悄无声息的收拾了诸磊的外围势力,在雪夜的凌晨披着雪衣潜伏在城墙下。城上的守兵根本没发现下面白皑皑的雪地里全是人,照常打开了城门。澎城军就这样夺了城门。

巷战中,澎城军的伤亡远远小于冀县兵。他们不禁装备精良, 而且人人腰间都系着水囊。那水囊是特制的,不大,尽量减少负重。但里面装的, 却是澎城军非重伤不用的药水。

虽然早知道诸磊有着“魔王将军”的称号,也听说过他吃人的传闻,但真的在他的厨房里发现了幼童被割了肉的尸体,还是有人当场呕吐了。

后来审讯诸磊的亲兵才知道,诸磊曾被追杀围堵过半个月,食物耗尽,不得已吃死人肉求生,从此嗜食人肉。

竹生剐了诸磊,收了冀县民心。

待过了一段时日,她派去的人迎了范深过来,她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先生可算来了,春耕的事,交给你了。”竹生道。她之所以赶在冬日里出兵,便是想在春耕前速战速决。

在这世道里,粮食比什么都重要。她虽然有钱从别处买粮,终究没有自己掌握产粮之地来得可靠。之所以决定出兵冀县,也是因为这里土地向来肥沃,随着丰军入侵,流寇四起,许多人背井离乡逃生去了。大片的良田便被抛下,成了无主之地。

之前这些都归了诸磊。现在,这些土地全是竹生的了。

春耕秋收,一年之中重中之重。

“我走的时候,已经分派好,有张书晨和翎娘在,澎城的春耕无需担心。”范深保证道。

竹生倒是不担心澎城。澎城的春耕计划是在她离开前就制定好的。她带走了大批预备役的青壮男子,势必会影响春耕所需的壮劳力。为了解决这一情况,她将留在澎城驻守的一千人,分队、分组,与农人结社,轮番助耕。士兵按助耕的亩数,折算成军功计入军册中。

这种需要大量统计和统筹的工作,翎娘和权代城守之职的张书晨都是好手。有他们在,竹生能放心。

反倒是冀县这边新占之地,急需范深来梳理。

考虑到这边才经一战,死伤不少,又有许多人畏惧逃亡,必然又导致大量土地抛荒。竹生和范深商量,让士兵们轮值,每次放出二百人。先把无主之地都占了,不耽误春耕。再看情况,效仿澎城,士兵与农家助耕。

冀县这几年几次易主,还是第一次遇到如狼如虎的士兵来到家中,不是来抢粮,而是来帮着耕地播种的。碧刃赤焰旗所到之处,常有农人放下锄头,在田边跪地叩拜,双手合十,祷告上天保佑玉将军长命百岁的。

冀县遂安。

竹生稳打稳扎,并不急于继续扩张。范深梳理内政,竹生和七刀、阿城则扫荡周边。碧刃旗所过之地,渐无流寇。

这一场一场的战斗,不要说七刀,便是阿城也被磨砺了出来,眉眼憨厚的青年也练就了一身彪悍之气。七刀刀不留情,狠厉之名,更是能止小儿夜啼。

在冀县周边再无流寇之后,竹生留了阿城镇守,带了七刀开始扩张扫荡的半径。

从出征以来,七刀便能察觉到,竹生的刀似乎从前更猛厉了。他隐约察觉,即便在对阵中,竹生都没有完全放开。

竹生,怎么可以这样强?她这样,还算是人吗?

……

事实证明,竹生依然是人。即便是她,在乱阵也会有疏忽的时候。

她被一支流矢所伤。

当军医使人来唤七刀的时候,七刀的脸都有些发白。他是跑着冲进竹生的帐篷的!

结果竹生安然无恙的坐在行军床上,并没有像他误会的那样有什么生命危险。七刀就懵逼了。

看到他,竹生无奈的对随军的军医道:“你告诉他怎么弄。”

那军医是个中年男人,一脸木然的看看七刀跟他一般高的个子,比他结实得多的身板……绷着脸教他怎么上药系绷带。七刀一头雾水:“为何你不亲自给姐姐上药?”

军医僵硬着脸道:“不方便!”

待军医离去,竹生看了七刀一眼,道:“过来给我上药。”

在竹生手中所有的丹药中,回春丹的数量最多。回春丹味道甜香,强身益体,从前她在长天宗的时候都是当糖豆吃的。但是到了这里,回春丹就成了她最重要的物资。

她这次带了两千人出来,分给他们的药水,都是稀释了又稀释的。她深知以后要用到回春丹的时候还多,她手中便是有再多的回春丹,也是用一颗少一颗。比起其他的丹药,回春丹才真是救命的灵丹。

她受了轻伤,也只是喝了药水,并不舍得像从前那般使用回春丹。伤口已经止血,内层肌肉自愈,但整个伤口还咧开着,需要上药和包扎。

奈何这次伤的位置,军医是宁死也不肯给她上药,口口声声要去找个女子来。可他们只带了三百人,这荒郊野外的,上哪里去给她再找个女子来。

无奈之下,她叫来了七刀。

七刀即将十五。他这个年纪,运动量大,吃得又多,身材个子吹气儿似的不停的长。他不但看起来身材高大壮实,便是面孔上,浓眉大眼鼻梁挺拔,带着刀锋上打滚出来的凛冽之气,不似寻常少年还带着几分青涩稚气,竟叫人看不出他的年纪。搁在寻常人家,也是早该订亲的年纪了。

在这里,男子十六七娶妻,十八九当爹的比比皆是。

以至于军医离开帐篷时,看他的眼神都是有些怪怪的。

七刀平日里最是应变机敏,此时满脑子却想的都是竹生受伤了,竟没注意军医的眼神。听到竹生唤他,他拿着药粉、绷带就过去了。

竹生微微向里侧身,放开了一直捂在左侧胁下的手。七刀这才看到竹生的伤口,竟是从腰侧斜上至身前。

那是一名匪首被砍落马下后,躺在地上,临死前以手弩射伤的。

竹生拉开衣带,脱去外面夹衣,里面的中衣已经被血染红。她拉开中衣的衣带,褪下了左边的衣袖。

七刀僵在了那里。

直到竹生回眸瞟了他一眼。

他连忙垂下眼,再不敢看那白如初雪的单薄,蝴蝶骨形状美丽。他半跪在竹生脚边,小心的把药粉敷在她的伤口上。

那条伤口从腰侧向上斜去,把竹生的小衣撕开了一个口子。竹生的小衣是叫人特别缝制的,和寻常女子穿的肚兜、抹胸、柯子比起来,极小极短,将将就只包住身前鼓起的部分。只是包得很紧,使胸口在剧烈运动时不会乱跳。

竹生用右手捂着撕开口子的那一侧,可七刀抬头,还是隐约看见里指缝间雪白的弧线。

七刀开始追随竹生的时候才不过九岁。

他曾经在匪窝里看到过许多次女人裸露的身体,很小便知道女体和男体不同在哪里。但从未觉得有过什么异样。

直到他此时此刻,跪在竹生的脚边,仰头望着她雪白的身体,终于真正感受到了女人和男人的不同。

一直以来,竹生对七刀来说,都让他既畏惧,又渴望靠近,渴望得到她的关注和称赞。他曾经做过梦,梦见死去的生母将他抱在怀中,落泪。那梦中的生母长着竹生的面孔,当他梦见她的脸的时候,就醒了。因为这个梦不合理。因为竹生不会那样流泪。

七刀对竹生最深刻的印象,是她手握刀柄,冰冷注视他的模样。那时候他知道,他若回答错了,她可能便要杀他。

被竹生杀死的恐惧一直萦绕在他心中。不管他在别人面前是怎样的人,在竹生的身边,他便让自己沉默,脑袋放空,摒除杂念,只服从竹生。

然而此时此刻,七刀第一次意识到,竹生……原来是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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