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沐扶苍睡到半夜为噩梦惊醒,起身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听着雨点打在瓦片上的声音。
她的手指边摆放着流光溢彩的黑漆螺钿盒,里面单独盛放着枚小巧的令牌。
令牌只比沐扶苍的环佩大一些,深黑墨色,材质似铁而沉重如金,上镂“黑水令”三个古体铭文。
黑水令粗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铁牌,但是沐扶苍知道它沾染着难以计数的鲜血,宛如来自地狱的勾魂使。如果李老所言不假,破解令牌隐藏的秘密后,她就能利用它控制黑水众。
想想看,小辟能带着她和俘虏随意来去,身手已经高到出乎沐扶苍想象,而黑水众却从和小辟打平手到可以与黄得照一战,实力几乎是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地在飞快增长,并且会对主人越来越忠诚,绝无后患。
假如这么队人手落在沐扶苍手里,她可以凭此完成多少事!
沐扶苍极力收拢紫山小辟不就是为了组建忠于自己江湖势力吗?能为她探听情报、跟踪、打架,乃至做到一些不能见光的触犯律法的恶事。
现在,有个比任用紫山更好也更坏的机会摆在她的面前。
沐扶苍的房间因为孝期的缘故尚算素净,只从细节透露出丝丝绮丽华贵,但走进房门,最显眼处摆放的却是一张不值钱的面具。
面具勾画着狰狞鬼面,额生双角,怒目圆睁,是节日时小摊贩买卖的小玩意儿,最贵不过五文钱,摆在锦绣堆成的女儿闺房里说不出的违和。
沐扶苍取下面具,罩在自己脸上,用獠牙恶鬼的形象掩去韶龄玉貌。
她知道世界上有顾将军一般的忠勇英雄,也曾在上次带着这张面具时为侠士所救。
无论崎岖乱世还是腐朽盛世,永远都有正人君子的存在,沐扶苍敬仰他们,但,也只能是敬仰了。
清早才收拾妥当,黎掌柜已带着查到的信息亲自来向沐扶苍汇报。
刘捕头自然会第一时间去找凶宅的上任主人——一个神志不甚清醒的老者问话,他或许会顺藤摸瓜发现于捕头的异常,进而还原案件的完整过程。
这些不重要了,沐扶苍对于珍珠一案该知晓的都知晓了,她派黎掌柜调查的是这藏有密室的房屋最初由来与建造经过。
“因为二十年前戾王祸乱都城,有关房屋的地契文件都已残缺不全,亦无主人出面认领,后来由官府收回,另行出售,至今已转过几任。而当年可能知情的周围居民均已不知去向,我无法查出更多的消息了。”
黎掌柜一向办事得力,像这次连偌大宅院的背景都调查不出的情况还是头一遭,加上规模惊人的密室、不请自来的刘捕头、惨遭酷刑而死的无名尸,只要是略有见识的人皆能从中嗅到不寻常的危险气息。他诚恳地劝告道:“小姐,万宝已经是京城第一等的招牌,您不必再冒险扩展,自身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黎见深在最初时曾欣喜于沐扶苍的雄心与勃勃生机,现在,他则担忧那充沛的野心和孤勇会毁了她自己。
“我有分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
沐扶苍的神色和语气就像是在预定晚餐一样清淡,黎见深怀疑小姐根本不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小姐,可以收手了,再往前,必然会招致非议,即使您光明磊落,也难敌众口悠悠。”何况沐扶苍显然离光明磊落越来越远。若是男子,无毒不丈夫,种种做法自然是理所应当,但沐扶苍却是未婚少女,只要消息走漏一星半点,她就将身败名裂再无生机。
守住目前规模可观的店铺,极力抹杀声望中掺杂的恶名,再挑选老实人入赘,一生富贵平安,对于沐扶苍而言,这才是最好的前程打算。
“是啊,众口悠悠。”沐扶苍提起类似字眼时,总会泛起些倦意与恼怒,然后将所有杂念化作一声轻叹。
沐扶苍不再和黎见深纠结前途问题,转而问道:“我前几日的行踪都掩饰好了?”
“已经安排妥当,伙计们都统一好了口径,唯一没把握的是牢房里关押的那位,只恐他没轻没重将事情抖落出来。”
“劫持并谋害我的罪名比他犯下的偷窃罪更加严重,小辟不至于……”沐扶苍想到小辟突然发作的恶意,也有些不确定了,如果是因为小辟察觉了自己的作为呢?她既然敢做出欺瞒,就该做好应对后果的准备。
“罢了,待我去官府,言明愿用一千两白银做保,赎出紫山来。”
“可以救回紫山姑娘?”
“不能。我在堂里和大人说话,你在外向笔吏打探小辟赎罪需要多少银钱。”
于捕头翻过昏迷倒地的小辟,粗鲁地抹去他面上的易容,确认是目标后,于捕头心里暂时安定下来——将小辟抓在手里,他就能控制住情势了。
地上与小辟一起躺着的还有三个竹蜂帮的帮众。于捕头随意地挥挥手,几位高矮不一、衣着各异的属下呆呆看着主人的手在空中飞舞,毫无反应。
“我把黑水令放回密室了。”于捕头恍然想起令牌不在身上,不能像往日一样凭心意指挥,开口命令道:“留下这个,将其余的抬回去。明天城南拉尸体出城时,将人杀了混在里面一起送出去。”自己下达命令后,单手拎起小辟的衣领,拖麻袋一样拖到大街上,丢在略显讶异的捕快们面前。
“小辟抓捕归案。”于捕头口中轻描淡写,下巴却高高抬起,小胡子几乎翘到天上去。
一个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的捕快立即上前拉起小辟,打量片刻,转惊为喜,高声喊道:“大人英勇!此人身手不凡,旁门左道般般精通,小的们追他许久都不能得手,您出场就将这小贼一举擒获,不愧是京城第一名捕!”
其他捕快反应过来,暗恼自己脑慢嘴笨,白来的好处给人抢先了,忙不迭地围拢在于捕头周围,左一句右一句地奉承起来。
于捕头心胸一畅,之前被沐扶苍小辟戏耍的恶气一扫而空,笑骂道:“少油嘴滑舌,都给老子干活去!”
众人哪里会老实回衙门,调高了音量,阿谀之语喷水一样从喉咙里涌出。
就在一片颂扬声中,最开始发声的高大捕快拿绳子把小辟捆扎结实,扛在肩头,对于捕头微微躬身行礼道:“大人,谭豪这就将贼人抬回衙门。”
于捕头贪名贪权,但也知道谭豪知情识趣又能干,才是真正得用的手下,对他说话温和不少:“小谭,你且去衙门送人归档,晚上到酒楼来,我请大家吃庆功宴。”
捕快们皆一阵欢呼,谭豪浑身一热,向于捕头行过礼后,使劲朝衙门跑去。小辟人看着瘦,分量可不轻,谭勇跑出去半条街就觉得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洗得泛白的衣襟上。
谭豪不敢唤醒小辟,给他逃跑的机会,也没钱雇佣街上马车闲汉替自己抬人,硬凭着天生的体格和三脚猫的功夫支撑,将人扛回衙门。
靠近了,肃穆庄重的官署就在眼前,他只要在加把劲,就将人送到了!谭豪的脸不知道因为劳累还是兴奋,从于捕头向他说话开始就红彤彤的。
两者应该皆有吧,谭豪明显感觉到于捕头对自己越来越器重,超过了对衙门里老手下的态度,而且今天运送小辟,功劳虽小,但捕头显然重视此案,将来每当回忆起来,就会念起他的苦劳,使谭豪在捕头心中的地位更上层楼。等自己混出资历,又有捕头的照拂,何愁前途莫测!
雄心壮志间,谭豪觉得腿上又充满了力道,加快向官署冲去。然而才跨进门槛,一个白发老者正站在门前,对他冷然道:“人交给我。”
老者是刘水,于捕头的老对手。
谭豪的热汗一下变做冷汗,仿佛看见不远处的荣华幻景在破碎。他不死心地抱紧小辟,抗争道:“这是于捕头抓获的人,您老有要求,请等于捕头回来商量吧。”
听命于刘水的捕快不管什么于捕头鱼捕头,直接上前将小辟从谭豪怀里抢出来。
谭豪怀中一空,紧跟着眼前一黑。他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踉踉跄跄地扶着围墙向于捕头的方向跑去,跑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脚步:“不行,我这样回去,会被于断水收拾的!”
浑身酒气的于捕头面色阴沉地站在沐扶苍新买的宅子前,脖颈手背全迸出了青筋。谁想过了短短一天时间,他刚迎来抓获小辟了却心事的喜悦时刻,自己的秘密宅院就被人抢走了。
沐扶苍的人在粗略收拾好宅院后就落上锁全部离开。于捕头把手搭在锁上,犹豫片刻,没有拆毁锁头,另寻了一处更偏僻无人的角落翻墙进入。
于捕头为了掩饰自己,利用一个痴呆老头做伪装,辗转收用了此处大宅。他在发现宅子被别人买走时,还抱着万一之想,兴许是老头犯糊涂把院子卖了。
可是,无意买下宅院的人,怎么会及时发现里面隐蔽的密室,并将令牌取走?
会是谁,会是谁!?
“沐,扶,苍!”于捕头咬牙吐出一个少女的闺名。他目前没有证据,但是他相信,这事和那个不像女子的女子绝对脱不了关系!
好在小辟在手,沐扶苍也不可能想象到令牌可怕的作用,只要逼出小辟与沐扶苍独处多时的口供,沐扶苍就只有求他的份了!届时,他假借买卖证据的理由,和沐扶苍串联好,将她骗出来几日,用黑水令和药物将沐扶苍制作成黑水众,他就可以通过操纵沐扶苍来得到沐家了!
虽然经过几许波折,但依然和于断水最初目的殊途同归。
于捕头跳出围墙,没想到围墙外,一个老者在等着他。
老人抬着松弛的眼皮,用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猎物般盯着他。
于捕头身上汗毛耸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