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梦在睡梦中惊醒。
她做了一个噩梦,噩梦中,她和哥哥一起被流放到西岭,一群野人抓住了哥哥,要把哥哥烤来吃,而她却只能爬在泥地里,不停的哭,不停的哭。
然后大火熊熊的烧起,吞没了哥哥,于是她不停的尖叫,不断的尖叫,直到就这般哭醒。
她在罗帐中猛然坐起,烛台上换过的新烛,也已经烧了半截,窗外不过是灰蒙蒙的亮。在这七月流火的盛夏中,这样的天色,最多不过是卯时初刻,甚至有可能连卯时都还没到。
“哥?哥哥?”她掀帐下床,穿起绣花鞋,低声叫着。
然而屋子里除了她,空无一人。她心中惊慌,跑到屋外院中,院中空空荡荡。
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她心底慌张,想要去问其他人,又想起连葵儿都被济叔父子收买了去,偌大一个宁府,也不知道谁才可以信任,更是焦急。
她在屋子里等了好一会,天色又亮了一些,才看到哥哥端着一碗豆花,一边吃着,一边推门而入。
“这么早就起来了?”宁江有些错愕的看着她。
“哥,你去了哪里?”看到哥哥回来,小梦松了一口气。
宁江笑了一笑:“去做了一点事。”低头看了看手中快要见底的豆花,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不知道你这么早起来,没帮你带,要不我先叫下人帮你做早点?”
小梦摇了摇头,眼泪水儿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宁江放下豆花走到妹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放心吧,没事的!”
“嗯!”螓首顶着哥哥的胸膛,小梦轻轻的应着。
兄妹两人坐在屋子里说着话,外头的天色,慢慢的开始发亮。阳光以极快的速度铺卷了大地,东方的天空残留着火色的红霞,很快也被金色的光芒刺透。
“少爷!”一名老婆子跑了进来,“济老爷召集了很多人,要大家跟他一起联名上书……”
“哥!”小梦看着哥哥,脸色苍白。
宁江却是冷笑而起:“还是来了!”
……
***
“《孝经》有云:孝道为天之经,地之义,人之理!”宁济坐在紫檀木大靠背椅上,缓缓说道,“守制为儒道之本,我高锁宁氏,忠厚传家,诗书继世。大儒曰:当尽三年孝,常怀一片心。宁江这厮,却在亡父堂前招蜂引蝶,欺父妄行,不仁不孝,败坏我们宁氏门风,若是这种人成为了我宁氏家主,我们宁氏还有什么颜面在本县立足?”
“不错,不错!”在他身边,几名老人纷纷应和着。
此刻,在这大厅里一共有二十多人,一些是宁氏家族里的老人,还有一些是当地有名望的乡绅。随着宁济展开话题,其他人也都开始三言两语,骂着宁江,有的说在他小的时候就看出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有的义愤填膺,仿佛恨不得替宁江死去的父亲教训他。
宁济见大家异口同声,全都站在他这一边,点了点头,说道:“大周以儒道治天下,儒道又以忠孝为先。宁江犯此不孝大罪,我欲连同诸位父老,一同上书官府,以正孝道,不知大家可有意见?”
“我有意见!”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只见一个少年踏步而入,在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这些人中,有街坊邻居,有没有被邀请的小地主,有十年寒窗的秀才,甚至还有帮着少年冲开护院家丁的地皮无赖。
没有想到昨天掉入湖中,到晚上都未醒来的宁江在这关键时刻,突然带了这么一大批人进来,宁济拍桌喝问:“宁江,你要做什么?”
宁江冷笑道:“按照宗族礼法,昨天我行完冠礼,已经是宁氏家主,宁氏家主同样也是族氏之长,你们想要对付我这个族长,反问我要做什么?我倒想要问问你们想要做什么。”
宁济怒道:“宁江,你败坏家风……”
宁江悠悠的道:“济叔啊,你先管好你儿子,再来教别人‘家风’好不好?”
宁济一下子面红耳赤,宁江身后那些人,此刻也都知道宁济的儿子昨晚所做的事,一想到宁济自己的儿子是个杀人犯,却去骂别人的儿子“不孝”,不由得也都哄笑起来。
众人大声哄笑,宁江负着双手,踏步而入。宁济身边,那些原本想要帮腔骂宁江的老人,一下子也梗在那里,看着宁江身后的那些人,又惊又疑。
在宁江于泰山之巅不顾一切的跳入虚空,重生前的上一世里,当他刚刚遭遇家族巨变,家产被夺,妹妹死去,自己被发配西岭,九死一生。那个时候,他曾觉得,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在跟他作对,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要伤他害他。他愤世嫉俗,怨天尤人,怨天不公,恨地不平。
然而,随着他见过的世面越来越多,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既没有那么的简单,却也没有那么的复杂。人生在世,如果所有人都来欺压你,那你不妨想想,为什么你会让他们欺压?是不是因为你不争不斗?是不是因为你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好欺负?
那个时候的宁江,只觉得所有人都站在宁济一边,帮着宁济谋害他。但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宁氏家族内部关系复杂,周围的父老乡绅彼此之间多有摩擦,宁济要真能把周边的所有人全都团结起来害他一人,铁板一块,无懈可击,那有这种能力的宁济,真还看得上宁家的这点产业?要真有这种团结力,号召力,宁济走到哪里起不了家?
在昨天的冠礼上,固然有不少人是被宁济收买,但更多的人,则是根本不了解内情,被突然闯入的宁济所带来的“证据”所欺骗,被宁济口口声声所代表的“礼法”、“大义”所震慑。而就算有人想要帮宁江说话,宁江自己表现出来的软弱可欺,分寸全乱,也让那部分想要站在他这一边的人,心中忖度着,为了一个无能的少爷去得罪强势的济老爷到底有没有必要?
欺善怕恶并非人的天性,但是欺软怕硬却是人的习性。
如果宁江自己不争不夺,难道指望别人去帮他争,帮他夺?
实际上,所谓的“联名上书”,只有此刻和宁济在一起的这些人,跟宁济算是一条心,这些都是能够跟着宁济得到好处的。他们商量好后,再到外头以所谓的“民意”、“礼法”裹挟其他人,绝大多数人不明真相,只以为宁江真的做了“灵前唤妓”这样的丑事,有的是出于正义感,有的是出于不愿得罪人、又或者是跟着大家一起做的从众心理,纷纷签字,在宁江看来,就像是所有人都在跟他作对。
然而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跟宁江无冤无仇,一边占据了“民意”、“礼法”,另一边却是软弱可欺,站在哪一边还用去想?
因为我无能,想帮我的人不敢帮!
因为我软弱,不想害我的人来害我!
因为我既无能又软弱,所以在我眼中,处处都是敌人,人人都要害我,没有人可以信任,没有谁可以倚恃!
然而一个什么都没做过的人,怎可能处处都是敌人,人人都要害他?说到底,其实不过是自己的不自信罢了。
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天亮之前,宁江就去敲了几家门,一些是他父亲生前的好友,还有几个是跟宁济关系龌龊的。
首先,他告诉他们,自己是被冤枉的,然后,他告诉他们,他并不需要他们站在他这一边与宁济作对,他只是希望他们在今天早晨能够前来“看一看”。
是的,他并没有请求他们帮助他,他也没有请求他们支持他,他仅仅只是要求他们……围观!!!
宁江很清楚,宁济毕竟谋划了那么久,其势已成,他突然找上这些人,想要他们站在他这一边,人人都会犹豫,都会考虑,然而他只是请他们去“围观”,这个性质就不同了。围观而已,又不是要他们公然去跟宁济那一伙作对,且不说这是宁江少爷的请求,在看出宁江打算对那些人进行反击后,他们已经是心存好奇,不去看一看,他们自己也难受。
然后,宁江又请他们暗中帮忙串联,目的只有一个……请大家都去围观。
当然,为了防止被宁济提前知晓,邀请的人选都是在这场家主之争中,要么会因为宁济成为宁氏族长而利益受损,要么就是谁成为家主都没有影响,又或者是跟宁氏本身没有关系的,因为宁江的目的只是请大家去“围观”,暗中的串联,自然没有任何的问题。
欺善怕恶并非人的天性!
欺软怕硬却是人的习性。
而围观……更是人类的通病!!!
也正因此,当宁济一伙在这里会谈,准备率先签名然后出去裹挟“民意”的时候,却不知,外头已经开始大量的聚集了“围观”的人。而这些人中,也有一小部分人,是宁江暗中请来的地痞无赖,这部分人拿钱办事,他对他们的要求只有两个,一个就是帮着他,以强硬的姿态闯过看门的家丁,另一个,就是在他踏门入内,说完第二句话后,放声大笑。
虽然大家都是来围观的,但当宁江率先闯入后,想要看热闹的人自是忍不住跟着他一同冲入,人人都想要占个好位,从宁济一方看去,就好像是宁江领着他们一同闯进一样。
而宁江也已算计过,他闯入之后,第一个开口说话的必定是宁济。
只因为,想争主家家主之位的原本就是宁济,宁济不开口,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说话。
而宁济的第一句话,自然是怒问闯入的他想要做什么。然后,宁江就会直接揭穿他想要争位谋产的野心,果然如他所料,宁济马上反过来指他“败坏家风”,紧接着,宁江便悠闲的嘲笑他“先管好自己的儿子,再来教别人家风”。
因自己的突然率众闯入所引发的宁济的反应,可以说,完全在宁江的计算之中。
那些地痞无赖早已得到了宁江“说完第二句话就放声大笑”的交待,立时大笑起来。而因为宁济自己的儿子强奸杀人,却去指别人的儿子“败坏家风”的确是一件非常好笑的事,在有人带头的情况下,其他人忍不住也跟着哄笑起来。
却不知他们随着宁江一同“闯入”,因为宁江对宁济的嘲讽而放声哄笑,无形中助长了宁江的气焰,宁江便以此为背景,负手踏步,逼视宁济等人。
宁济被宁江一句话堵死,说不出话来,他身边的那些老家伙虽然想要帮腔,然而一眼看到那么多人随着宁江一同闯入,因为宁江的一句话而纷纷起哄,脸色皆变,他们不知这些人只是被宁江请来“围观”,只以为这些人全都站在了宁江一边,又见宁江负手而入,气定神闲,分明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果不是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他如何有这般胆量、这份悠然?一时间,全都不敢吭声。
宁江便立在厅中,以身后众人对宁济的放声哄笑为背景,冷视着面红耳赤的宁济,以及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的其他人,竟让这些人如坐针毡。而在他身后的那些人,虽然只是被他请来围观,却已经在他有意无意的操控下,成为了被他借用的“势”,成为了被他裹挟的“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