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要做弃守京城的打算,这对宋劭来说,自然是难以接受的事,然而,看着徐修省与宁江这两位重臣的态度,他也不得不长叹一声。
他道:“罢了,朕便让太子提前前往南方,以防不测,至于朕,却是无论如何要与昊京共存亡。”
宁江拱手道:“陛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真到那危机之时,陛下更该顾全大局……”
宋劭卧在龙榻上,摆了摆手:“此事无须再提,朕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的。”
宁江心知,要让身为天子的宋劭,做出放弃昊京“南狩”的决定,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心理上,他就无法接受,也就只能暂时作罢,打着日后再行劝说的准备。
即便是有着天子的支持,对于蛮族大举入侵之后,守住昊京,宁江也没有多少自信。毕竟,所谓变法,并非是电脑上的单机游戏,只要点了选项,经验值就哗哗哗的往上跳。重用武将,保甲团练,这已经是他目前所能够做到的极致,而其它更深层次的改革,他甚至没敢去触及。
毕竟,给他的时间并不太多,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旧疾,不是几付猛药就能够随随便便治好。
这一夜过后,更多的朝令颁布下去,首先,宁江以尚书左丞的身份,领镇国大将军一职,同时兼门下侍郎与龙图学士,授勋上柱国。文武两职集于一身,几乎是大周王朝削藩以来,所未曾有过之事,自然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而宋劭再一次的力排众议,坚决重用宁江。
宁江领了镇国大将军之职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离开京城,前往湟河以北,整顿兵马,收缩防线,原本分散在吕、蔡、霍、并、潞各州的兵力,被他集结起来,退守至湟河上游,算是彻底放弃了收复割让给蛮族的四州,与此同时,他更是以尚书左丞的身份,对领军的各个儒将,就兵法、阵法等方面进行考核,只要是不过关的,便直接将其罢官,令其回京。
紧接着,他又与甘玉书一同,对大军重新整编、调整,以他自己的方式鼓舞士气,在采石峡曾与他一同作战、有着出色表现的王克远等武将,也被他安插在军中的重要岗位。与此同时,对各州以保甲法集结起来的民兵,他也在派人发下弓、枪等兵器,加紧训练。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更大的风暴,却在京城中,无声无息的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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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江于湟河以北调动兵马,督建防御工事的同时,天子宋劭,也在按着他与徐修省、宁江定下的大战略,一边调集西南的兵马北上,一边募兵。同时改铜州为临安城,并准备令太子以南巡的名义,带领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等东宫三师及一批朝臣前往临安城,另建别京。
那天晚上,天子在殿中召见太子。外头电闪雷鸣,屋檐之上,随着轰然一声震响,整个大殿都似晃了一晃。
“父皇!”太子宋乾的模样,在窗外透进来的电光中显得坚毅,“父皇,那宁江分明就是妖言惑众,肆意夸大蛮族的威胁,狐假虎威,恐吓父皇,逼父皇重用于他。如今,他口中的百万蛮兵还未见到,他自己倒是连升三级,掌管朝廷文武之事,随心所欲任用武将,分明就是个野心勃勃的奸险小人,父皇为何非要重用于他?”
宋劭在龙椅上猛地坐起:“你知道什么?他是在为我大周王朝续命……”
宋乾冷笑道:“如何续命?蛮兵还未南下,他就已经主动放弃各州,收缩兵力,只防着蛮兵从湟河上游攻至,战还未战,便先想着拼死防守,分明就是无胆匪类。敌兵的影子都还没有看到,便已想着弃守京城,我看是他自己心存歹意。韩相年高望重,为国为民,屡劝父皇轻徭薄赋,他却反称百姓乃是贱民,只想着加赋加税,搜刮民脂民膏,朝野不知多少人看不下去,父皇却反听他谗言罢相。我大周王朝以文统武,为的是万年基业,当年藩王之乱历历在目,他不但要搞保甲法,甚至还开始允许为将者拥有私兵、曲部,分明就是要乱我大周基石……”
宋劭急喘了几口气,怒道:“是谁跟你说这些的?你身为太子,不知内情,只看表象,这里面的条条道道你还不懂……”
宋乾一身正气,大声道:“儿臣即便不懂,却也知用人当用贤的道理。那宁江当年给姑姑送诗,恐怕是早就知道姑姑长公主的身份,借此以为台阶。姑姑死后,他沽名钓誉假作悲伤,以退位进,骗取父皇信任。前次抵抗蛮兵,父皇派人接收他的兵权,他分明就是看到敌人羸弱,意图争功,抗旨不遵,父皇那时就应该责他抗旨欺君之罪,结果竟反受他蛊惑,任他控制朝野,以变法之名祸害天下。此人不忠、不义、奸佞、阴险,父皇以往一向贤明,如今怎会昏庸至此,信任这等小人?”
宋劭拍着椅柄,怒而站起:“住口,你贤愚不分,不明时务,朕到底是怎么教你的?”一阵急咳,喘不过气,好不容易平复过来,道:“罢了,罢了,是朕没有教好,平日里只知道让你跟着他们去读圣贤书,这也怪不得你,国难当头,连朕也才知单靠圣贤书救不了大周,救不了天下……”
宋乾猛地跪倒在地,大声道:“圣人之道,为天地立命!父皇正是为那宁江蛊惑,背弃圣贤,违了天心民意,天人交感,方才使得我大周基业动摇。还请父皇罢黜奸臣,任用贤明,继用祖宗之法,正刑与德,以事上天,则强敌不攻而破,百姓不治而平……”
宋劭喝道:“废话,全都是废话!这些废话朕已经听了几十年了,它治不了国,更救不了国!”
宋乾在地上猛地磕头,脑袋嗵嗵嗵的响着:“父皇,忠言逆耳,请父皇明辨是非,莫要成为遗臭万年的昏君啊!”
“遗臭万年?”宋劭惨然笑道,“朕若不能守得我大周江山,守得百姓安康,那不管史书如何记朕,朕都是昏君一个,唯有守住江山,守住百姓,朕才能有资格谈是昏是贤。这江山,当年就不是靠一本圣贤书打下来的,现在更不可能靠所谓的圣贤书守住,你、你……”
他指着儿子,手指发抖:“你给我到南方去,好生反省,另外,是愚是贤,不要再去管圣贤书是怎么写,要用眼睛看,要用你的眼睛看。”
他抓起身边的一堆折子:“你说朕重用奸臣,没关系,但在你评断他人之前,至少也要了解一下你评断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是宁江这些日子上书给朕的折子,他的每一个思路,每一个想法,全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到南方去,好好的把它们看一看,想一想,朕不需要你学得他一半本领,但至少要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学以致用,什么才是……”
哗的一下,宋乾一手甩出,那些折子从宋劭手中打飞,洒落在地。外头风声愈大,阵雨愈狂。宋乾大声道:“父皇,儿臣不去南方。父皇既然非要重用奸臣,儿臣明日便在东华门领群臣长跪不起,请父皇诛奸臣、保社稷。”血气上涌,猛然站起,转身要走。
宋劭猛地抓住儿子肩头,气道:“站住,你给我站……”身子一歪。宋乾愤怒之下,大力回身甩臂,轰的一声,殿外雷霆震响,殿内间伴着“叩”的一声重响。
“父皇……父皇……”紧张的,低沉的说话声轻轻的响起,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太子那张苍白的脸。
狂风暴雨中,有人在风雨里狂奔。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子领着几人进入殿中,颤颤抖抖的检查过后,那女子猛一咬牙,大声道:“来人啊,通知左金吾卫上将军曹毅紧闭宫门,速速去请太子三师。”对着她的儿子喝道:“慌什么慌?记住,你刚才什么也没有看到,是母后先到这里,再通知你的。”
环视一圈,厉声道:“你们听到没有?”
周围仅有的几位宫女、太监吓得跪倒在地。
那一晚,暴雨倾盆,太子三师连夜入宫,紧跟着,皇宫、内城兵马调动,在那狂风骤雨带来的昏暗中,一道霹雳破空而下,犹如撕裂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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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江骑着快马,在八月底那逐渐转凉的天气中狂奔,在他身后,春笺丽与小梦两人腰插宝剑,带着十几名武林中人策马紧随。
天子驾崩的消息,在正式的通告到达之前,便以极快的速度传到了宁江耳中。虽然知道这些日子,宋劭积劳成疾,但毕竟看着还是能够支撑下去。没有想到他竟然突然暴毙,令得宁江亦是措手不及,只能先快马加鞭,赶往昊京。
眼看着那壮丽的京城,由远而近,出现在他的眼中,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城门已经紧闭。他在城下勒马,城门之上,一名官员露出脸来:“原来是宁大人,宁大人何事回京?”
宁江在城下朗声道:“听闻圣上驾崩,回京祭奠。”
那官员迟疑了一下,道:“圣上驾崩,新天子即位已有三日,韩相起复,那个……此刻天色已晚,下官还需要先请示一下新天子和韩相,才能放宁大人入城,请大人稍待。”
宁江略一沉吟,猛一策马,低声道:“走!”
新天子自然便是宋乾,宋劭方自驾崩,他就起复了被宋劭罢免的韩熙。宁江身为尚书左臣兼门下侍郎,连进入外城都还需要向皇帝和右相通报。朝廷接下来的动向,简直就是不言而喻。
眼看着宁江二话不说,策马就走,那官员在城头不知所措的叫道:“宁大人!宁大人……”
建孝二十年八月二十三日,天子宋劭驾崩,太子宋乾即位,紧接着,新天子起复旧相韩熙为尚书右仆射,继续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废尚书左臣兼龙图学士宁江门下侍郎之职。
复相后,韩熙尽废宁江所提拔之文官武将,率御史于新皇面前,控诉宁江妖言惑主,蒙蔽君上,把持朝政,擅权作威。新皇召宁江回京述职,然而宁江竟已不知所踪,新皇大怒,下诏斥宁江奸佞,罢黜其一切官职、勋位,令御史台搜罗其罪证,下海捕文书捉拿。
紧接着,新皇宋乾,以祖宗之法不可擅改,先皇不过是受宁江蛊惑为名,重定军中阶级法,取消保甲制,收回下发给民兵的弓孥、兵器,尽废各种新法。卢至思告老还乡,原太子太傅程德厚任左仆射,平章军国重事徐修省力言保甲不可废,新法不可改,被天子勒令还乡。
其后,新天子宋乾调居志荣等宁江旧属,前往西南平叛,并一改防守姿态,令湟河以北数十万官兵,逼近割让给蛮族之四州,意图收复失地,重振华夏雄风。
长河两岸,官府四处搜捕奸臣宁江,与此同时,朝廷尽废各州之武举,朝政反复,令天下习武之人尽皆不满。被宁江罢黜的儒将,也尽皆官复原职。
中原与江南的乡绅们,依旧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西南的战事与北方的蛮族,感觉上离他们太过遥远。北方的土地上,失去土地的百姓渴望着这一次朝廷的官兵能够成功的驱逐蛮胡,夺回他们的田地。控诉奸臣的奏章,如同纸片一般飞入京城,以讨好新任天子,虽然也有人沉默着,但因其沉默,他们的声音无人能够听到,也根本无人在意。
那一天的早晨,一个梳着飞仙髻的女孩儿,立在京城外的一处山头,看往皇城方向,沉默无言,金乌在她的身后缓缓升起。
那一天的早晨,早朝之上,新天子意气风发,整个朝堂焕然一新,一派全新气象,延绵万里的锦绣山河,仿佛已经摆放在他的面前。
在这个即将改天换地的时代里,所有的一切,却以一种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惯性,往那不可知的前方……滚滚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