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十七被夸了,却有些羞赧地垂下头;伸手往衣袋里掏了两下,摸出来三四个核桃大小的野果,在自己衣襟上用力擦了几下,捧到燕灼华面前来。

燕灼华探头瞧了瞧,捡了一个在手中,见这些野果都半红半青,如今是夏季,能找到果子已是不易,更何况是这样熟了一半的。

十七低声道:“滋味只怕不太好。殿下权且充饥吧。”

燕灼华这才会意过来,她方才随口说了一句“肚子饿”,他便离开去寻吃食去了。她捏着手中那枚小小的野果,只觉鼻尖发酸。

她生来尊荣富贵,平日生活里哪会有这般情境?四季八时的鲜果点心,昼夜不停地供应着;成群结队的侍女随从,无处不在地恭候着。

一切来得太理所当然,便再显不出情意来。

燕灼华捧着那枚小野果,小口小口啃着,见十七还巴巴等着她去拿剩下几个,便柔声道:“你也吃吧。”

十七摇头道:“我吃过了。”

燕灼华抬眼看他两下,两人离得这么近,她连他泛紫干涸的嘴唇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没再说话,低头慢慢将手上的野果啃完,连果核都嚼碎咽下去了。

她伸手又从十七掌中拿了一枚野果,握在手上抛了两下,盯了一眼十七;却是径直将野果塞到他唇间去了。

十七吓了一跳,呆呆含着那枚野果,不知该作何反应。

燕灼华拍拍手,淡淡道:“这枚只能你吃了。”她瞥了他一眼,嫌弃道:“难道你要本殿吃你的口水不成?”

就见十七“嘎嘣嘎嘣”两下将那野果咬碎,脖子一挺,就吞下去了。

燕灼华咬住下唇,瞪着他,又是笑又是叹,“你还怕我抢你的不成?”见十七皱眉不说话,小声道:“果然噎到了吧。”

十七却只是摇摇头,见燕灼华没有再进食的意思了,便将剩下的两枚野果放在一旁的草丛上;又将手伸入衣袋,掏了两下。

燕灼华好奇地看着他,不知这次他又要拿出什么来。

☆、第26章

明亮的月光下,廖堂主一个五六十老汉的脸上,忽然流露出又崇敬又激动的神情来,和着他脸上那两道泪痕,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滑稽。

好在十七如今尚看不清,只听与自己交手之人喊了这一声“公子”,却没理会——也并不觉得这是在喊自己。他的匕首仍旧紧紧贴在廖堂主脖子动脉处。

若是宋元澈看到这一幕,定然要骇笑出来。盖因此刻十七拿捏住廖堂主的姿势动作,与当初燕灼华在太子岩恐吓他时如出一辙。

这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廖堂主既然认定十七是“公子”,自然不敢再同他动手,脖子递在十七匕首边,却是乖如一只兔子。

十七侧耳听了片刻,慢慢皱起眉毛,良久将匕首微微挪开一指距离,道:“带着你的人,走。”他听着林间燕灼华呼吸声平缓悠长,显然并未受伤;手中此人虽然本就敌不过他,方才交手那一下却明显也是手下留情了。这种情况下,若是此人愿意带人离开,他也并不愿意狠下辣手。

“谨遵公子圣命。”廖堂主却如闻仙乐,当即恭敬躬身,心情激荡处,足下不稳,险些跌下树巅。他一声呼啸,树林中窜出七八条身影;俱都往远处奔去。

“老奴这就去了。万望公子保重自身——不知公子何时现身,也好叫帮中兄弟安心……”廖堂主方才捉燕灼华时,说一不二,颇有些草莽气息;见了十七,却不知为何敛了一身戾气,做起小媳妇之态来。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十七,见他并不说话只皱着眉头,廖堂主心中一慌,忙道:“是老奴僭越了。”言罢,不敢再多饶舌,见十七没有旁的指示,便追着离开的手下撤走了。

阿宝从后面追上他,嘟着嘴问道:“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那个燕狗,怎么就这样走了?”

廖堂主脸色凝重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公子既然要留着那燕狗的性命,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公子?”阿宝脚下猛地一停,脸上又惊又喜,“你说方才那男子便是公子?”他顿了顿,摸着自己脑袋自言自语道:“若是公子,怎地又不与堂主你相认呢?”

廖堂主叹道:“公子龙骧虎步,智计百出。他既然不与我们相认,想来是有大道理的。只是咱们愚钝,一时不能体会其中深意。”他对公子实在是又惊又怕到了极点,想了想,又叮嘱阿宝道:“此事不可对外人言;若是坏了公子的大事,你我可是万死不足以谢罪了。”

阿宝乖乖点头,忽而又问:“你说黑娘子知道这事儿么?”

廖堂主“唔”了一声,沉思不语;他早该想到的。之前他带着手下众人,在这密林中找寻了大半夜,却一无所得。而黑娘子倒像是原就认识路一般,将人一路带到此地。想来这就是前人埋骨处的百隐林。若不是公子身边的人,怎么会知道这样隐秘的地方?

只是既然是公子要将那燕狗藏在此间,黑娘子又怎么会引着他们去找到公子等人?廖堂主大皱起眉,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阿宝又问道:“廖爷爷,你在想什么?脚下一节枯枝也不曾留意,当心跌一跤摔个四脚朝天。”

廖堂主又气又笑,往阿宝后脑勺拍了一记,骂道:“小小年纪,只会胡吣。”见阿宝年纪虽小,却很是聪明机灵;左右也没有旁人可以讨论,便将自己心中所想大略讲来。

阿宝听完,却是嘻嘻一笑,把那长剑好似绳索般缚在自己腰上,却是浑然不怕上面的剧毒。他脚下不停,口中笑道:“这还不好猜么?戏文里都唱过的。公子这一番定然是要赚得那燕狗信任——我看那燕狗地位不低,说不得是个郡主娘娘什么的。公子一表人才,这番又从咱们手中救走了郡主娘娘——可不是怎么说的来着?救命之恩,只有以身相报……”

廖堂主笑骂道:“胡说!胡说!”话虽如此,心里却盘算着,这阿宝年纪小不知道厉害,说得却也有几分道理。他想起方才依稀望见的燕族少女身影,只记得她身姿曼妙,虽然被众人围住,倒也并未惊慌失措——如果换成旁人,说不定真要设计一出“英雄救美”来赚得美人芳心。

只是公子却是万万不会的。

廖堂主只在心下沉吟,阿宝也不再说话;一老一少,渐行渐远。

却说十七翩然落下树巅,燕灼华见众敌人忽然撤走,又见十七落地,忙起身奔过去,问道:“你跟那老头过招,可有伤到?”问话间已经走到了近处,眼见十七仍挺直脊背站着,看起来不像受伤的样子。

燕灼华脚下一顿,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说——咳咳,你可有把来犯的刺客驱退?”

十七平稳道:“他们走了。”

燕灼华歪着脸儿想了一想,“就这么走了?”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十七却是老实道:“那人喊我公子。我让他带人走,他便果真走了。”

燕灼华凝眉盯着十七,忽然福至心灵,双手一击,道:“啊!是了!这定然是宋元澈那厮派来的人……”她恨恨地说着,心想当初在太子岩,真该废了他一条腿才是!

当初在太子岩,宋元澈性命悬于燕灼华一念之间,到底软了;如此一来,燕灼华虽然没细想,心底深处是对宋元澈有些鄙夷的——大约有种,宋元澈也不过如此的意思在里面。如今宋元澈绝命反杀一记,倒叫燕灼华又正眼看他了。便是游戏,也要势均力敌才有趣。

如今燕灼华前后一想,便明白定然是宋元澈派人来暗害于她;结果那些人黑夜中见了与宋元澈相貌即为相似的十七,只当是宋元澈本人。闹了这样一场乌龙,这些人才走了。

她虽然隐隐觉得宋元澈手下之人也太粗心了些,却也并未深思;只是忙道:“此地不可久留。”那些人回去之后,发现此地的人乃是十七,而不是宋元澈;若是他们去而复返,那她和十七可真就是大势不妙了。

“你……知道出去的路么?”燕灼华看向十七,想起他方才去寻野果与伤药,下意识觉得他能寻到出路。

十七却是摇了摇头,道:“夜间危险。”这便不是他寻不到路,而是夜晚在密林中穿行太过危险之故。

燕灼华也怕走在林中,哪里忽然窜出一条毒蛇来,若给咬上一口,这荒蛮之地,可是大罗神仙难救。她叹了口气,一低头看到方才撞晕了的鹦鹉翻身起来;她想起这鹦鹉撞上那廖堂主的滑稽情形,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然而这笑容还未完全绽开,她便又叹息起来。想到眼下两人的境地,如何能不叹息呢?

燕灼华慢慢退回竹吊床旁,轻轻坐了下去,良久没有说话。

十七垂首低头站在一旁。他方才给燕灼华采来的草药,早已在他听到此处声响不对狂奔而来时,落在林密不知处。现下再留她一人在此地,他也不能放心。十七一时踟蹰,也陪燕灼华一同沉默着。

静默中,那鹦鹉又怪叫起来,似乎这会儿才认出十七,在对他发泄翅膀与双足被缚住的怒气。

燕灼华皱眉看向那鹦鹉,撇嘴道:“好吵。”

十七便伸手将那鹦鹉拎起来,也不知他指上如何动作,那鹦鹉却是瞬间哑了,只一双溜圆的小眼睛仍是直直瞪着十七。

燕灼华扑哧一笑,道:“歇了吧。”便蜷缩起身体,轻轻侧躺下去。她原本是面对十七而坐,此刻躺下了,看着十七却觉有些不妥——哪里不妥,说不上来。

她小心地在半悬空的竹吊床上转了半身,背对着十七,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数着一只月亮,两只月亮——却觉得越数眼前越亮,便停下来;又换了数着一朵合欢花,两朵合欢花——数到第三十七朵的时候,猛地醒悟过来,心头突然一跳,也便戛然而止了。

如此翻来覆去,月影渐渐西斜。

燕灼华闭目半响,似梦非梦之间,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靠近自己——那一半清明的意识却告诉她,此间除了她,便只有十七一个活人。十七又怎么会在她睡着的时候靠近她呢?

燕灼华疑心是自己心中有鬼,反倒歪派到旁人身上;她便越发不肯睁开眼睛,只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快快入睡,将前些日子听舍千子说过的清心咒也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

却是越念越清醒,越念心中越焦灼。

渐而只觉额上微微发痒,似是谁的发尾轻轻搔过,又似是谁微凉唇瓣轻悄蹭过。

一念此及,燕灼华面红如霞,再没法装睡下去,豁然睁开眼睛,却见脸颊上方,正是俯身弯腰望着她的十七。

☆、第27章

燕灼华拖着酸软的双腿,咬牙走到宋元澈身前三步处。

“殿下看起来辛苦了。”宋元澈坐在竹椅上,风采翩翩,摇一摇折扇。

燕灼华却是冷笑一声,径直夺过他手上的折扇,狠狠戳在他左腿伤口处。

“伤好了,忘了疼吧?”她丢下那折扇,拧身走远了。

独留宋元澈抱着大腿,疼得缩做一团。

回到宋府,燕灼华却得知一条不得了的小心。

安北都护府的赵将军带着养子千夜瑾来了。

千夜瑾,这名字让燕灼华眩晕了片刻,她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

炎热的夏,知了声声。

少女趁着侍女换班,悄悄溜出寝宫,路过莲池的时候偷偷摘了一片大大的荷叶顶在头上遮阳。她踩着后花园的假山,爬到了高墙之外的大树枝干上。此树生在墙外,枝干却伸到了墙内。躺在大树枝干上,翠盖如伞,她小小窃笑着眯起眼睛,轻轻摇动荷叶,逍遥似神仙。过了片刻又觉得此处也不甚凉爽,她正待从树上回墙内,忽然看见远远地有一人往这边走来。

那人一袭白衣,墨发束起,玉箫悬腰。

走得近了,透过浓密的叶片间隙,方看清来者约莫十三四岁样子,与自己一般年华,待看到那人面容,少女不禁呆了呆,世间怎会有如此俊美人物呐。只是他的眉头微皱,颇有些郁郁之感,莫名的,她竟想要伸出手去抚平那褶皱。明明是这般谦雅的装扮,可看到那少年的眸子,如墨点漆,不知怎得,竟让少女想起了昨日新学的诗词“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树下的少年浑然不知树上有人,只自倚了树身低低得吹箫。

听了半响,少女坐起来,问树下的人:

“这是什么曲啊?听着连这夏天都不觉得热了呢。”

少年听到树上人声,微微一惊,看清那人后,轻轻笑起来:“这曲名唤‘清欢落’,

又问,“姑娘怎得在树上?”

“恩?”少女狡黠的眸子转呀转,像只小狐狸,“我是树精呀。”

“树精?”

“对的!”少女老气横秋得重重点头,却掩不住唇角翘起的小小得意弧度。

她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沉沉的:“本妖精在此树中修炼已千年,你是何人,来此吹箫扰我清修?”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撑不住笑了,本来稚嫩的嗓音偏偏要变出玄妙的味道来实在是引人发笑。

少年也笑,他笑起来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煞是可爱,眸子像星星一样闪烁着。

少女又看得呆住了,痴痴地看了半响,忍不住叹息道:“你生得真是好看啊。”

少年脸上微微泛红,可是唇角却忍不住得弯起来。

少年脸上的红不知怎得竟染到少女腮上去了,她快速扇动手中的碧色的荷叶,移开了视线:“喂,这曲子有没有唱词啊?”

“有的。”

“那你唱来听听好不好?”

“我出来久了,今日要回去了。”少年眉宇间又堆起了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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