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映芝一身芥子绿袄裙,连披风都未罩,双眸通红,面颊发白。
一进门瞧见李君澈同卫静姝衣冠楚楚,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便越发不甚自在。
卫静姝不着痕迹的抹了一把鼻涕,边叫款冬伺候着穿鹿皮靴,边开口问道:“怎么了?”
自打王映芝同卫静姝一道进了这世子府,到得如今两人从来进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
卫静姝虽是自私,可到底不是甚个恶毒的人。
说到底王映芝不过也是个主张不了自个命运的弱女子罢了,只要不惹自个,自也不会去为难她。
此番卫静姝一问,王映芝便忍不住又落了泪,捏着帕子拭了去,这才梗着声儿道:“妾身祖母病重了。”
卫静姝诧异的看得她一眼,又想起她幼年时那般处境,不由得也生了几分同情,问道:“可有甚个要帮忙了?”
又道:“款冬,我记得库里还有几支百年老参,你去取两支来。”
“姐姐不必破费了。”王映芝连声拒绝。
眼泪儿更是止不住,哭得一抽一抽的:“祖母她老人家,怕是,用不上了。”
她本就生得柔弱,身形纤瘦如扶柳般一吹便倒,又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柔,便是痛苦也不显狼狈,反倒多添几分楚楚可怜。
李君澈看得她一眼,随即便收回目光,往炕沿上坐了,随意的替卫静姝理了理衣裳,不发一语。
卫静姝愕然,随即又沉默下来。
生老病死甚个的,她也说不出甚个劝人心宽的话来。
王映芝泪眼朦胧的看得李君澈一眼,心中挣扎半响,这才咬着唇,声若蚊蝇的开口:“方才妾身收到父亲自家中传来的书信,说是祖母她老人家望妾身同世子爷回去送上她最后一程。”
不等李君澈开口拒绝,又对着他跪下:“妾身自幼丧母,打小便在祖母跟前长大,如今祖母重病,妾身却远在京都,不能随侍左右,心中万分羞愧。”
“如今祖母老人家更是弥留之际,只求世子爷成全一次。”
卫静姝看向李君澈,并未出声,可心里也纠结万分,她既同情王映芝,却又不想李君澈应下。
“你想回江南,爷可以成全你。”李君澈揉着卫静姝的指尖,与王映芝对视,一双深黑的眸子好似有穿透力一般。
王映芝忍不住心中一颤,泪水连连,咬着唇儿不叫自个苦出生来。
她就晓得李君澈会拒绝,可也没料到他拒绝得如此果断。
“你当晓得,爷在这京都生活了十几二十年,也不过得了圣上一道恩典,往云州去过一次。”
李君澈站起身来,将王映芝扶起:“这京都爷是离不了的,你若实在想回,爷便叫君淳陪你一道回去。”
迎亲李君淳,拜堂李君淳,回门李君淳,到得如今还是李君淳。
王映芝只觉受辱,身子微微颤抖,半响才点一点头:“多谢爷的好意,不必了。”
说着便屈膝一福,失落的转身离去。
直等王映芝出了门,卫静姝这才没忍住,吸了一把鼻涕,甚是同情道:“她,也有点可怜了。”
李君澈轻笑一声,并不搭话。
正所谓妇人之仁,这话由来已久也不是假的。
王映芝在这府里住了这许多时候,若还不明白他的态度怕也不能安稳到如今。
为了在娘家跟前争口气,有些小心思不要紧,可这心思却没用到正途上去。
可怜?这世间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若个个都要同情一番,那这一辈子也不必干别的事儿,光可怜别个就成了。
卫静姝哪儿不懂这个道理,可到底是女子,难免也有感性的时候。
经得王映芝这一茬,卫静姝也没了要去外头看灯的兴致。
款冬还是去库房取了两支参给东院那头送去,回来的时候便说:“也没瞧见王世子妃,东西是她身边的绯红接的,只听得一阵隐忍的啜泣声,怕是在屋里头哭呢。”
李君澈从浴房出来,着了一袭月白的寝衣,发丝上还沾染着水汽,闻言便道:“不必理会。”
侧眸看得卫静姝一眼,又同款冬交代:“日后若是她有甚个事儿求到世子妃跟前来,不必世子妃应承,一律拒了。”
卫静姝眼儿一瞪,款冬连声应下,又红着脸退下。
不等卫静姝发作,李君澈又立时道:“你今儿还闹着要看灯的,这会子没得看了,还想不想放孔明灯。”
“想呀。”卫静姝眉眼一弯,将方才之事抛之脑后,裹了软底鞋便下榻,高兴得圈了李君澈的腰身:“哎呀,夫君,你真是对我太好了。”
“你闹起脾气的时候,怎的就想不起为夫的好了?”李君澈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又道:“不过说好了,夜里寒凉,一会放起来你在屋里头看着便是了。”
卫静姝小嘴儿一撅,不过也没拒绝,乖巧的点头应下。
李君澈罩上大衣裳,着五经将先头便准备好的孔明灯送了过来。
两个灯都是临时做的,虽谈不上精致,但也有个样子在那儿。
李君澈亲自磨了墨,取了狼毫笔点上墨汁递给卫静姝:“古人放灯素来喜好写些祈愿,我们也俗气一回。”
卫静姝笑眯眯的从他手里接过笔,应得一声好,却拿着灯行到另一处去。
“既是祈愿,自也不能随意看,你写你的,我写我的便是。”
她一笔字写得时好时坏,总是叫李君澈笑话,便越发不乐意叫他瞧见。
李君澈哪儿不晓得她那些个小心思,左右不过丁点小事便也由得她去,应得一声,也不看她。
卫静姝心头的愿望怕是写上三页纸也未必写得完,心中很是纠结一番,最后才写得一句:“愿你平安喜乐。”
两个写了各自祈愿的灯笼叫款冬取了出去,李君澈搂着卫静姝站在廊下,看着两个小丫鬟点上灯芯,心里挠痒痒似得问她:“你写的什么?”
卫静姝靠在他身上,轻轻一笑:“那你写的什么?”
李君澈低头一笑,两人极是默契的不再开口。
两盏明灯缓缓升起,融入这夜空中,渐渐越飞越高,直至不见。
两人进屋歇下,李君澈抱着已经睡着的卫静姝,看着她捏得发红的鼻尖轻笑,伸手拨了拨她额间的碎发,忽而又生出几分不安来。
今岁他已经是二十有四了,离二十六岁的生死大关又进了一步。
那盏孔明灯上,写得也没有甚个,只得一句“活着”。
自个活着,卫静姝也要活着。
夜深人静,他轻声一叹,往昔总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得过且过,可如今有了卫静姝,再是不一样,只觉这一辈子还有许多事儿未完成,想要同她一道去完成。
……
李君澈拒绝了王映芝同她一道回江南的请求,后头王映芝自个也不曾回去。
正月未出,王家那位老太太便仙去了,至死也未见过王映芝一面。
得信之日,王映芝将自个关在屋里头不吃不喝两三日,到得后头便同李君澈说要去京郊的归元寺替老太太立个长生牌位,在哪儿住上四十九日,好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李君澈自是应予,当日王映芝便往归元寺去了。
二月二十,赵喻娇同卫书启从封地回京小住,当日,余氏便又差人给卫静姝送信,邀其二十二那日一道往归元寺礼佛。
卫静姝自打重生醒来,一直畏惧佛光,自是不乐意去。
还是后头听闻李君澈也要去寻无法大师,这才应承下来,跟着一道去了。
倒没想还碰巧见着了为王老太太斋戒守孝来归元寺多日的王映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