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鼓道的这场大雪,来的有些突然。
在大营木城墙上站岗的曲四,颇为难受。
一是因为这东境该死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让他十分不适应。
其二,则是因为盔甲下面的那层棉服,看着摸着都挺厚,就是不暖和。而且还很笨重,严重影响动作。
和他同帐的老刘,偷偷将自己的棉服拆开一个口子,掏出里面的棉花来,发现竟然全都是没人要的芦花棉。
这种芦花棉,保暖功能极其有限不说,还因为塞填太多,导致过于沉重。可不穿又不行,这东境的冬天,是真能冻死人的。
要是再染上个风寒,那就更麻烦了。营中的军医,都是服务官长们的,哪里会管他们这些小卒的死活?
性情火爆的老刘,当时就要去找军需官讨要说法,被曲四和两个弟兄死死拦住。
作为在蚩王军中服役超过十年的老兵,这样的事他们见得多了,去找那些脑满肠肥的军需官,根本也讨不来什么说法,还会让人家记恨在心。
之前有一个年轻士兵,因为伙食问题,跟军需官发生了点口角,转头就被长官派去做了斥候。后来一次执行任务,就再也没回来,人间蒸发一般。
反正不管别人如何,曲四是绝对不会惹官长们不快的,他明年就要退伍了,可不想因为琐事,最后连那点遣散费都捞不着。
他的儿子今年十四了,按老家的习俗,过两年就到了娶媳妇的年纪。
曲四现在就想赶紧让儿子娶妻生子,给他们老曲家传承香火。因为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他那个儿子也得被军部征了壮丁。
要是被抓去做苦力,那还好点,生还的几率大些。要是跟他一样被送来当兵,那可就不好说了,指不定哪天就身首异处,连个囫囵尸体都没有。
而且就算曲四明年退了伍,也不能保证不会被二次起征。他这样的老兵,在蚩王军中属于累赘,可在别的地方,却是抢手货。
虽然腿脚、力气都要差了些,但在执行军令上要比那些新兵蛋子强的多,至少不会一看到敌军,扭头就跑。
所以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赶紧给他生个孙子,然后快快长大,再然后……重复他们父子已经走过的路。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能在东天门留下性命来,要是死了,那自然万事皆休。
对于自己的保命本事,曲四还是很有自信的,当了这么多年兵,这方面的经验十分丰富。比如在冲锋的时候,如何从排头兵的位置,跑着跑着就成了后排,这里面的学问可是深的很。
对于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曲四有自己的敏锐直觉,他知道,这将是他军旅生涯中,最残酷的一场战争。
在蚩王军中,始终有一种论调,那就是凉军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所谓的什么老八营不过是吹嘘出来的产物。
之所以能占据东天门这么多年,纯粹是因为执掌东境的周家太废物,要是换成他们的蚩王大人,现在不但东天门早就夺回来了,估计整个凉州都已经是大盛的囊中之物。
但曲四从不这么认为,他虽然没和凉军交过手,但他敢肯定,凉军绝对是一支不弱于他们的强悍军队,任何轻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比如现在,他们已经抵达这里两天了,本来应该完全建起的大营,还有一小半没弄完,只建起了四周的木城墙,拒马、箭楼等设施,都是松松垮垮的。
如果凉军这时候突袭,他们就有大麻烦了,可他将这个想法刚跟队长一说,就遭到了无情的嘲笑。
队长说他们刚到春谷平原,凉军要得到消息也是几天后的事了,怎么可能这时候来袭击?并且说曲四是越来越怕死了,要好好治治他,所以给他安排了这么个寒风中站岗的差事。
据他能接近高层的参军朋友说,他们扎下营休整几日后,就要兵抵东天门。
但是不会直接进攻,而是想办法将凉军勾引出来,在野外战斗,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
毕竟东天门被凉军经营这么多年,高墙厚壁,贸然硬攻,无疑是把自己送上绝路。
曲四站在木头城墙上,怀里抱着他那把长枪,身体忍不住地颤抖。
冷,太冷了,而且风雪似乎越来越大,这让他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曲四竭力想要往远处看,但最多也只能看到一百米内的景物,而且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能见度更低了。
之前有两队游骑兵,从曲四把守的这侧出了大营,他们是去巡逻的。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们早就该回来了,但到了现在也没见到他们的影子。
他们可能是在漫天风雪中迷失了方向,现在没准已经冒失地跑到了北面的左前营。
但还有一个可能,这是曲四连想都不敢想的,那就是他们可能已经死了,死在了敌人的手里。
曲四晃了晃脑袋,想把自己这个离谱的想法甩出去。
队长说的没错,他们才刚刚赶到春谷平原,凉军就算接到消息立刻出征,那也是几天后的事了,不可能现在就出现在这里。
这时,在不远处站岗的年轻士兵跑了过来,他也是冻的够呛,不停搓手捂耳朵。
“老曲,你下去烤烤火吧,这边有我呢,出不了事。要是队长来了,我就说你去撒尿了。”
曲四感激地看了这个后生一眼,但却没动地方,摇头道:“我有经验,这大雪天的,你看不清楚,还是我在这,你去歇歇。”
“老曲啊,这有啥好看的,咱们在这摆个样子就不错了,还真能有敌人杀来不成?别吓唬自己了!”
曲四苦笑一声,他也希望是自己吓唬自己,但不知怎么的,他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
可能是因为这场大雪,也可能是因为那两队至今未归的游骑兵。
忽然他感觉风声更加呼啸,眼前一花。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结果摸了一手粘腻腻的鲜血。
他的鼻子,被一支流矢给射没了。
而在他的眼前,那个刚才叫他“老曲”的年轻士兵,已经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羽箭穿过了他的脑袋,像一支发簪一样。
曲四捂着脸上鼻子位置的那个血窟窿,努力望向远方。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风雪之中,黑压压的骑兵正朝着这边扑杀过来。
他转过身,想要喊出那一句“敌袭”,但因为鼻子没了,鲜血不停地往喉咙里灌,发出的那一点点声音,很快就被风声淹没。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凉军骑兵,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