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夏芳菲挣扎了两下,便被水呛住了,偶尔浮出水面,望见船工手忙脚乱地指挥船上的骆得计、骆得意姊妹退到船尾,又见骆澄臃肿的身躯艰难地趴在船舷,挣扎的手脚疲惫起来,慢慢浸入水中,眼前一黑,便没了直觉。

啾啾的叫声中,夏芳菲酸涩的眼皮子慢慢睁开,失神的眸子,久久才辨认出霜色帐幔上绣着的玉色芙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才要坐起来,便觉腕上被人牵动,扭头望见婢女柔敷正将五彩丝缕系在她腕子上辟邪,声音沙哑道:“离着端午远着呢,如今系上这个做什么?”

“七娘又说胡话了,今儿个就是端午。”柔敷比夏芳菲大一岁,鹅蛋脸上略有几点俏皮的小麻子,大抵是听多了夏芳菲病中说胡话,并不为她的惊醒诧异。

夏芳菲艰难地看见柔敷梳着双环髻,雪青的襦裙上撒着大朵白玉兰,就道:“你又糊弄我,你这衣裳,还是春日里的……”待要想些事,头又疼得厉害。

“谁糊弄七娘了?七娘一直病到现在,幸亏好了,不然……”柔敷欲言又止,终于从夏芳菲极有条理的话里,听出她是真的醒了。

“不然如何?”夏芳菲问。

柔敷下定决心后,凑到夏芳菲耳边道:“不然,七娘就要稀里糊涂跟人配阴婚了。”

“胡言乱语!”夏芳菲吓了一跳,模模糊糊记起落水前的事,忍着欲裂的头疼道:“母亲在哪?你扶着我去见母亲……我跟她请罪。”

柔敷连忙将夏芳菲按在床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倒了水,喂了夏芳菲一口,两只手摩挲着茶碗,再次下定决心后,才说:“夫人正在……七娘,你落水了,舅老爷也落水了。两个人病得奄奄一息,大夫都说得准备后事了。计娘子偏兴冲冲地梳妆打扮去了康平公主府,计娘子听康平公主说今上喜欢贞静的女子不爱活泼的人,回来求了夫人,夫人也不知怎地,一次也不肯来看娘子你,反倒热心地收拾了娘子的书、衣裳,搬去教导计娘子了。”

提一次骆得计,柔敷就咬牙切齿一次。

“我的衣裳?”

“是,新做的衣裳未免太新了,瞧着不像。计娘子说要带些老式的半新不旧的衣裳进宫,才能不叫今上看出破绽,夫人跟舅夫人一合计,便将娘子的衣裳都拿去了。亏得计娘子早先还嫌弃娘子的衣裳见不得人,她也好意思要!娘子昔日爱把玩的几样小玩意,也被夫人送给计娘子了……底下都说,是康平公主指点计娘子依着娘子的性子妆扮呢。”柔敷落下几点眼泪,若是夏芳菲没这事,如今哪里有骆得计什么事?

“咳咳!”夏芳菲捂着胸口连连咳嗽,骆得计的性子,绝对贞静不了,“计娘子她……算了,不提她了,你扶着我去跟母亲请罪。”

她到底该不该死?夏芳菲抚摸过自己的手背,手背上仿佛还留有烙印,强撑着站起来,又跌坐在床上。

“七娘,计娘子就要进宫了,你此时过去,将病气传给她,定会被夫人恨死!夫人一心盼着叫个女孩儿进宫给她长脸,你已经是不成了,若是计娘子也进不得宫,夫人一准会恨上你。”柔敷咬牙顿脚,骆得计那边热热闹闹,夏芳菲一个病人过去,岂不扫兴?她来到夏芳菲身边时,就知道总有一日要陪着夏芳菲进宫。可如今,夏芳菲哪里还进得了宫?眼眶一热,哽咽道:“舅夫人提了句丽娘被夫人调、教得好,会医术,进了宫,丽娘定能辅佐计娘子。夫人听了,立时就把丽娘给了计娘子。如今除了我,七娘你只剩下两三个小丫头使了。”

夏芳菲心一凉,不觉抓住身下被褥,“我并不曾被……”算是轻薄吗?

柔敷哽咽道:“七娘,俗话说三人成虎,江上人多口杂,那日虽人都藏在帐篷里,可偷窥的不少。看见的没看见的跟只看见一个影子的,个个都说七娘被敏郡王……亦非清白之身。”拿着手拂过夏芳菲的肩膀,见她瘦削得只剩下一副骨头,越发心酸起来。

夏芳菲一颗心揪住,仰头躺在床上,不觉濡湿了脸边枕头,心道:莫非骆氏也跟那些不相干的一样,巴不得她以死明志?

“柔敷,我是不是该去死?”夏芳菲默默地抽泣。

柔敷立时扑到夏芳菲身上,“七娘,你别吓我,我宁肯你被……也不想见你死。”

第5章 我不想死

“七娘醒了吗?”

门外传来一声问候,夏芳菲虽分辨出是骆澄的妾室柳姨娘的声音,但头疼欲裂,疲惫不堪,懒怠动弹,只闭目装睡。

柔敷心领神会,替夏芳菲掖好被褥。

门外小丫头们都不知去哪里撒野了,柳姨娘自顾自地喊了一声,已经摇摇摆摆地进来了,身上浓郁的熏香甫一进门,就将满室的药香搅合得浊不可闻。柳姨娘进来后,亲昵地走到床边,拿着手背试了试夏芳菲的额头,叹道:“老爷都醒了,七娘还不见好。”转个身,便向窗子边绣架旁的月牙凳上坐着。

昔日夏芳菲时时刻刻伴在骆氏身边,与骆家的一众姨娘交往不多,此时,她偷偷眯着眼,透过一条缝隙,望见五短身材、裹着条丁香色纱裙的柳姨娘熟络地看柔敷的针线,纳闷这柳姨娘怎来了?柳姨娘既然能不畏惧骆氏过来,莫非,骆氏当真对她不闻不问了?

“姨娘,小丫头们不知哪里去了,只有些剩茶,委屈姨娘了。”柔敷故技重施,将一盏剩茶推到柳姨娘面前,指望着她识趣地告辞。

“哎,茶叶也没送来好的?这种茶,也只我们这种人吃得,哪里能入七娘的口。”柳姨娘长长地一叹,圆圆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姨娘说笑了,娘子一直没醒,不敢给娘子吃茶。这茶,只是摆着待客的。”柔敷抠着腰间的玉兰花纹,回头关切地看一眼,又转过头来。

柳姨娘不忍之后,又开始落泪,拉着柔敷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好柔敷,姑夫人的意思已经是明摆着了,她收了七娘的衣裳,又不曾再给七娘另做衣裳,怕是要将七娘困在房里不见人呢。好柔敷,我知道你跟丽娘那见高踩低的人不同,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跟姨娘说一说。”

柔敷低着头,将自己的素手从柳姨娘掌中抽出,大抵是心里鄙夷柳姨娘这群“宁做英雄妾,不为庸人妇”的女子,下意识地觉得掌心里黏腻腻的,不敢明着用帕子擦,暗暗将掌心在衣裙上抹过,“柔敷自然是随着七娘,若七娘足不出户,柔敷便也跟着她足不出户。”

“傻丫头,弹指一挥间,人这辈子就过去了,你怎能不为自己着想?长安不是平衍所能比拟的,你也出过门,我且问你,那日曲江上,各家人的行事,你可都见识了?昔年我陪着夫人去了一遭,曲江江畔上,殿宇庙塔、亭台楼阁数不胜数,处处载歌载舞、绮罗堆叠,只望一眼,就叫我如入仙境,回不过神来。你就不想长留长安,也往那锦绣堆里坐一坐?”柳姨娘望着柔敷的杏眼,再次扯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夏芳菲躺在床上心下狐疑,柳姨娘这般引诱柔敷,是叫柔敷做妾?可柔敷是她的婢女,送给骆澄、骆得意亦或者骆家其他人做妾,都不合宜。

柔敷也是一般想法,腕上一凉,见一只碧绿莹翠的翡翠玉镯正套在自己腕上,立时推拒不肯收,“奴婢只是个丫鬟,留在长安,还是回了平衍,依旧还是个丫鬟,那锦绣堆里再好,也不是我有命去的地。姨娘莫再说笑了。”

“傻丫头,你不知,姑夫人好狠的心,要在回平衍的路上半道将七娘寄在道观中做女冠呢。”柳姨娘眉间紧蹙,见柔敷推让不收,手上便也一松。

叮地一声,玉镯落在地上,滚了滚,停下,却是已经碎了一角。

“姨娘,对不住,”柔敷赶紧捡起玉镯,忍不住再看床上一眼,“姨娘,话不能乱说,虽长安城里有些风言风语,但回了平衍,谁知道这边的事?”

柳姨娘嘴角含笑,玉镯已经坏了,柔敷想不收下也不成,白若凝脂的臂弯支着下颌,同样难以置信地道:“可姑夫人已经这样打算了,前儿二郎出门,望见姑夫人的下人出坊门,问了一声,听说姑夫人已经叫人去打听半路上哪家女道观可靠了。我若是你,便叫你家七娘多病上几日,姑夫人等不及了,定会留下你们主仆她先回平衍。如此,也免得你花一样的人儿,跟着你家七娘去道观里受委屈。”

柔敷目瞪口呆,“岂能叫七娘多病几日……”素手紧张地握着玉镯,忘了将玉镯送还给柳姨娘。

柳姨娘拍了拍柔敷的手,“你若不信我,就偷偷地去姑夫人那打听打听,水田服,姑夫人都已经叫人备下了。”

屋外挂着的鸟雀啾啾地叫个不停,柳姨娘点到即止,对柔敷和气地一笑,捋着衣袖,信步向外去。

“七娘,这……”柔敷立时扑到床边,看躺着的夏芳菲眼角又湿润了,便也跟着哽咽起来。

夏芳菲睁开眼,眼中映入一片仿若曲江边垂柳一样的碧绿,从被子里将手伸出来,望见自己的手干枯得吓人,不觉生出一股自怜的心,接过柔敷紧握住的玉镯,莹翠的玉镯将她的手衬得越发瘦小,叹道:“我真可怜。”

“七娘不可怜,有我陪着你呢。”柔敷哽咽道。

夏芳菲吸了吸鼻子,她打碎了骆氏的骄傲,骆氏不肯见她,也不肯再将她留在身边了……眼角又落下一滴眼泪,夏芳菲拿着如柴的手背擦了下眼泪,又去看那玉镯。

“哎,忘了还给柳姨娘了……摔坏了,也还不成了,七娘的首饰也被计娘子拿去了,想还一个给柳姨娘也不成了。”柔敷自责地掉眼泪,无助地趴在床上,到底还不到二八年华,想起余生要在道观里度过,越发泣不成声。

“别哭,这玉镯,咱们原本也还不起。”夏芳菲叹了一声,看柔敷比她哭得还厉害,反倒止住了眼泪,“……拿了镜子来。”

“七娘,你病才好,魂魄不牢,若是被镜子摄了魂魄,病越发好不得了。”柔敷思量得多了些,此时夏芳菲血色全无,原本就不甚红润的人,越发惨白,况且她嘴唇发干,眼睑下还因昏睡时噩梦连连留下淤青,若叫夏芳菲看见自己的脸,定会越发精神萎靡。

“拿来。”夏芳菲坚持。

柔敷无法,用帕子揩去眼泪,匆忙向梳妆台去,梨花木的梳妆台上,空留着一把梳子一把篦子还有一面菱花小镜,春日里摆满梳妆台的胭脂水粉桂花油,装着耳铛、华盛、钗环的匣子,统统都被骆氏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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