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大公主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她,少顷,竟然勾唇一笑,笑得十分的邪魅。她伸手从一旁的汉白玉圆桌上拿起了一支断成两半的玉簪。

那玉簪简直再普通不过,直直的一根,只是雕琢打磨的十分润泽,似乎是用了多年,那玉质十分通透。只是如今断成了两段,实在是遗憾。

“你为她求情,可见是一个热心之人。不过,本宫不晓得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你想要做这个出头的英雄,没些本事可不行。本宫也不为难你。你不是要让本宫放了她么,现在她摔了本宫的簪子,只要你能帮本宫将这簪子复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本宫就既往不咎,否则,你们就一起喂狗,一起……葬身山野!”

傅承宣听到这里,纵然没有心惊肉跳,也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越发将大公主视作不可结交之对象:“所以,你帮她修好了,当真一丝一毫痕迹都没有?紧接着一笑泯恩仇,反倒成了朋友?”

陆锦轻笑一声:“哪有这么容易抹去痕迹?”

的确,破境尚且难以重圆,这摔断的玉簪,又何来没有痕迹的复原?

陆锦呈上去的,是用最薄的金片包裹住断裂处,将其接合的玉簪。但是那在手中轻轻摩挲之时,那突兀的感觉几乎可以忽略,簪身稳固,不去看那薄金片,只凭手感,倒像是真的不曾断过。

能做到这个水平,已经是功力深厚,然而大公主却冷笑一声:“你是将本宫当瞎子么?”

那失手的小婢女已经面色煞白,就差昏过去,可是陆锦不慌不忙,撩裙跪下:“公主,民女有一言,若是公主听完,依旧觉得民女是信口胡说推脱责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大公主眉头一挑,似乎来了兴趣,许她说下去。

陆锦沉思片刻,娓娓道来:“公主手中所持玉簪,乃是男子用的款式,玉质通透,乃上品之相。纵观文籍,可知玉有仁、义、智、勇、洁、忠、信、礼、德的品性象征,又有君子比德于玉焉的说法。公主手中的玉簪,简单朴素,可见所属之人,更重玉之内涵,而不重外在形态。以朴素之姿,现心中对其德行之追求。然而刚极易折,这世间无论人或物,少有纯粹。一如公主手中玉簪,但凡这纯粹之姿存在一天,即便今日不是被这位姐姐失手毁坏,他日也会因为别的原因损坏。”

那时候还伺候在公主身侧的银心一看到公主脸色煞白,当即大怒:“大胆!简直是胡言乱语!”

然而大公主却拦住了银心:“继续说。”

陆锦看了一眼大公主,继续道:“公主要让玉簪毫无痕迹,可是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已经发生的事情,又如何抹的毫无痕迹?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民女选用薄今衔接包裹,并非敷衍了事。俗话说,真金不怕火来炼,所以,金亦有至纯之意,又说情比金坚,是以金也有深情之喻,至深至纯,与玉的纯粹有异曲同工之意,又比纯粹的玉要来的更加柔情。令民女想到一句话——刚极易折,所以情深不寿。”

在大公主的出神之中,陆锦清冽的声音仿佛能深入人心:“薄片包裹之处,绝不会再出现断裂,既有衔接之用,也有护簪之功,但民女多嘴一句,若是公主当真珍惜这把簪子,往后还是将它收到一个旁人触碰不到的地方,方才稳妥。”

陆锦说道这里的时候,傅承宣有些出神,口中喃喃的念着那八个字——刚极易折,情深不寿。

陆锦说的这些,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几年前大驸马在宫中赴宴,暴毙身亡。

只是那时候,御医给出的诊断结果,是大驸马一直以来身体都不好,所以当日病情突发,才会救治不及时。

这件事情并没有闹大,因为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大驸马本为一介布衣,因为德才兼备,文采出众,才会在与年少时女扮男装的大公主因缘邂逅后,终成一段良缘。他本就毫无背景,是以根本就不存在利益纠纷。

第二个原因,是大公主除了悲伤过度,再无其他迁怒。大驸马身体抱恙是事实,因病暴毙,没有任何可疑。

所以,当丧事过后,这件事情很快就平息了。

傅承宣觉得很是意外,别说大公主,就算他只是一个局外人,听着陆锦这番话,也不免将金玉两物分别对上公主和驸马这两个人。

的确,虽然他不曾和大驸马打过交道,但是大驸马的为人,他却多次在国子监的时候听说过。再则大公主因为变态盛名流传甚广,忽然流露出柔情一面时,便十分容易让人大吃一惊,并且流传的更广。

两人的感情,真的十分的好。

否则,她身为一个十分有地位的公主,也不会再驸马病逝多年后,还独居公主府,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就连太后几次命她回到宫中,她也是直接拒绝。

傅承宣皱着眉头看着陆锦:“你是知道什么,才说出这番话的吗?”所以才这样精准无误的打动变态公主的心?

陆锦却笑了:“平常人见到那样的场景,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一个女子拿着男子之物,自然是有情怀在心中,况且,我也没说过那深情一定是男女之情,不过是她身在其境,自己对号入座了,算命的不也擅长似是而非骗人信服么。”

陆锦这番话说的很轻松,可是傅承宣沉默着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陆锦感受到他的沉默,微微一笑:“在想什么?”

傅承宣轻咳一声,眼神随意晃悠了一下,低声道:“哦,我在想这个唐亦清似乎与从前的大驸马有些相同之处,想必大公主这样特殊对待,说不定是看上他了。”

陆锦笑了笑:“大概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傅承宣又看了她一眼。

这样频繁的目光,让陆锦无法忽视,她认真地看向傅承宣:“还有什么事吗?”

傅承宣摇摇头,想了想,沉声道:“你现在还不能去国子监,就算要将刘助教换成唐亦清,你不也得想办法先解决掉刘助教吗,阿锦,这件事情,我来帮你。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擅作主张,做什么之前,我都告诉你。”

陆锦看着身边认真的男人,低低的“嗯”了一声。

“少爷……”外面传来了阿宝有些低落的声音:“开饭了。”

房内的两人都听出了阿宝不一样的情绪。仔细想一想,也就不难和刚才银心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银心的举止依旧很可疑,而大公主的动机也并非毫无头绪,至少现在,陆锦知道了大公主的一个秘密,以她的变态程度,真的因为这样,要监视住陆锦,甚至利用她,对她下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走吧。”傅承宣的情绪已然不再像陆锦刚进来时候那样憋闷。他释然了许多,也不计较刚才的事情了,他扶着陆锦起身,两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看来等你好了,说不定还会有更多麻烦的事情,不如明日我们先不要管这些,出去痛痛快快玩一次,好不好?”

他一早承诺要带她出去玩一次。

两人一起,什么都不想的玩一次。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有些话,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出来了。他不喜欢心照不宣,不喜欢暧昧模糊。此时此刻,他觉得只有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清清楚楚的让她明白,两人的关系,才算一个真正的落实。

陆锦的手吊着,并不是因为伤到胫骨,只是怕她在动作的时候扯到伤口,延缓恢复,吊着手只是为了提醒她尽量少用这只手,所以外出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笑着点点头:“若是天公作美,出去痛痛快快玩一次也不错。”

傅承宣眼中总算多了几分光彩,他笑了笑:“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陆锦笑笑,做出了期待的神色。

傅承宣扶着陆锦去前面用饭,银心过来的时候,两方明显有些尴尬。但是银心很快坦然,傅承宣扶着陆锦,她便老老实实的跟着,寸步不离。

看到银心,傅承宣就想到了大公主,也想到了陆锦说的那番话。

其实刚才他出神,并不仅仅是因为想到唐亦清对大公主有着怎样不同于他人的意义,更是因为他想到了另一句话。

如果说大公主是“情深不寿”,那陆锦何尝不会“慧极必伤”?

一个人的心思,该要多么的深沉细腻,才能这样巧言善变?将毫无边际的东西,扯到人心深处?

有时候,聪明并不是好事。

吃饭的时候,傅承宣向父母禀明明日要带阿锦出去玩的事情,傅时旋若有深意的看了傅承宣一眼,傅承宣很快明白过来,只说了一句:“爹您放心,我必然是安排好了再带阿锦出去,不会胡来,也不会出事的。”

傅夫人则是担心陆锦体力不够:“你向来没个正经,在家里还不够你闹得,要出去疯闹?阿锦还是静养的好。”

傅承宣立马摆出撒野的架势:“您都答应过了!”

傅夫人忍俊不禁:“是是是!我答应了!狗东西,要是出去出个什么岔子,回来你就知道好歹了!”

这件事情就算这么定下了。

也许是因为真的要好好安排,傅承宣吃完饭,大晚上跑出去找李元然那几个要好的兄弟。

陆锦沐浴更衣后,早早的先歇下了。

银心伺候在侧,如今秋风四气,晚上需得关好门窗,陆锦看着银心忙碌的背影,忽然道:“不必忙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银心动作一滞,回头看了陆锦一眼。

然而陆锦已经拿起枕边笔记,搭在腿上慢慢翻看。

银心咬咬牙,走到陆锦身边蹲下:“少夫人,其实我……”

“我不仅仅是因为相信你,也是因为信我自己的判断。”陆锦打断了银心的话,目光淡淡的看着银心:“如若真的问心无愧,时间自会为你证明。你我都很清楚大公主在想什么,更加清楚她的意图是什么。说起来,我们还应当谢谢你才对。”

这番话说的银心十分的窘迫,她摇摇头,小声道:“少夫人,大公主将银心赐给你,银心便是存了要好好伺候的心思。可是大公主对奴婢有恩,奴婢对少夫人固然是一片忠心,对大公主也……”

“一仆不可有二主。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两难。”陆锦语气平平,伸手为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眼中带上了笑意:“方才我见阿宝情绪低落,神不守舍的。想必是担心你了。”

银心面露诧异之色:“少夫人您不要乱说……银心……银心根本没有……”

“即便不是阿宝,也该有一个别人。女孩子家的,有个归宿自然是最好的。有了归宿,不做任何人的奴仆,方才是好的结局。”

银心咬咬唇,不说话了,只是烛光灯火中,少女眼角的晶莹和低低的抽搐,总是被无形的放大,让人一眼就捕捉到。

陆锦拍拍她的肩膀:“去休息吧。”

银心飞快抬手抹了抹眼睛,诺了一声,出去了。

其实陆锦并不困,且在这个晚上,睡不着的不止陆锦一个人。

“表嫂,你睡了吗?”

婉莲的身体算不上恢复的多好,这大概也与情绪有很大的关联,陆锦让她进来了,她身上也只披了一件薄薄的衣裳。

再次见面,原本关系冷淡的两个人,好像无形间就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情分在里面。

大概是因为自己从前对陆锦的印象和现在的截然相反,婉莲面对着陆锦,神色间多多少少带着些尴尬。

“好些了吗?”婉莲没有开口,陆锦率先打破沉默。

婉莲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好、好些了!”

似乎是因为陆锦的开场,婉莲也渐渐地找到了话说,其实不用她问也看的出陆锦恢复的比她好。聊了几句之后,气氛也变得和谐了许多,陆锦知道秦氏还在府中,但是这些日子秦氏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陆锦多少还是问了一句。

婉莲听到秦氏,终究还是有些漠然之色,但是少顷,她又笑了笑,看着陆锦,认真道:“表嫂,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陆锦看了看她,将笔记放到一边:“你说。”

婉莲抿了抿唇,将来意说明。

原来,秦氏这一次是想带着她回家的。虽说秦氏在有些事情上的确有些伤人,但是婉莲这一次受伤,让她总归是心疼起了自己的大女儿,所以秦氏想要带她回去,就算不嫁给傅承宣,也该找一户人家,有个归宿了。

陆锦听完,没有急着发话,而是看着婉莲。

婉莲的话的确没有说完,她在将秦氏的意思表达完了之后,坦然道:“表嫂,我……并不是很想跟娘回去。我想留在这里……”

似乎是怕陆锦误会,婉莲立马又道:“表嫂,你信我,我真的不会再对表哥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只是经过这一次,我忽然不那么想嫁人……”

陆锦微微垂眼,轻笑一声,道出她的心思:“是不想嫁人,还是不想嫁他们要你嫁的人?”

婉莲面色一赧,算是默认。

其实,秦氏的确是心疼她。可是在婉莲看来,如果不是这一次受伤,又能换来多少心疼?用愧疚换回来的心疼,究竟能支持多久?一旦回到家中,再次过上从前的日子,那些被激起的愧疚也会一点一点的消磨,也许一切还会回到原点。

秦氏会为她找一个好人家,以便于她往后能帮衬到自己的弟弟,能为家里带些好处。这当中,不能说全然没有做母亲对她的用心,但是放在如今,婉莲却不那么愿意了。

“你有什么想法?”陆锦看着她,耐心的问道。

婉莲看了陆锦一眼,露出了些尴尬的笑容:“表嫂,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如今我很羡慕表嫂你这般,不仅仅是长得好,也有一手绝活儿,这天下的女子,有哪几个能去国子监里面做一个夫子呢?表嫂……我不想跟我娘回去,留在这里,哪怕是自己找一份工,自己养活自己,我也不想回去了……”

这个想法着实让陆锦意外,但是并不现实。

且不说秦氏许不许,就说她这身份,就算留在梁城,也万不会让她吃什么苦做什么工,多半还是留在绥国公府。

“我……我原本是这么想的,我也知道,这不大可能。可是后来,我就想到表嫂了……表嫂,之前表哥代我向国子监退学,但是现在,我……我很想回去……您……您能不能帮我?”

陆锦瞬间明白过来了。

上一次,因为她强行将婉莲丢去读了书,别说秦氏,就连傅家二老都没办法,现在,唯有让她重新回去读书,就算秦氏不许,也不是她说了算。

“啊……还有!”婉莲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拿出了两张银票还给陆锦,笑了笑,小声道:“三百两银子,已经足够我们家用上好久了,这两百两,我们不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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