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雨似乎是下不了太久的,唐青悠再次走到胡同口,雨已经停了。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穿了一条胡同,绕到了大街上,经过一家老牌剧院,被一个大妈给拉住了:“姑娘你看戏吗?”
唐青悠一看自己左右无人,一脸疑问地看着大妈手里的几张演出门票:“您这是要卖票?”
大妈赶紧摇头:“不不不……我想请姑娘你看戏!”见唐青悠疑色更甚,立刻解释道:“今天下大雨,好几个朋友赶不过来了,剩了几张票,现在都开演了,这么好的戏浪费了这些门票实在太可惜了,我就想看看路过的人有没有喜欢看戏的,请大家看!姑娘你愿意停下来听我说,肯定还是感兴趣的对吧?来,你去看看,这真的是出好戏,你一定不会后悔看这个戏的!”边说边撕了张门票塞给唐青悠,指了指检票口,自己又奔向了另一个路人。
唐青悠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看了一场京剧,《伏生》。正如那位请客的大妈所说,唐青悠这一辈子都没有后悔过看了这么一出戏。因为这一出戏,她在剧场哭到泪干,终其一生也忘不掉伏生和伏生的故事。
历史上的伏生,是一位秦博士,在秦始皇焚书坑儒之时,他暗将《尚书》藏于墙壁夹层中,一直保存至改朝换代,使得残本29篇《尚书》得以流传下来。他的事迹被载入《史记》《汉书》,成为中国历史上不可忽略的一代大儒。
然而京剧《伏生》却更多地从人性的角度切入,从焚书坑儒后的一个历史切面入手,讲述伏生保存经典的故事。确切地说,讲述了一场普通人都可以理解,却绝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坚持。
舞台上的伏生,有一项天生的绝技:过目不忘。于是,在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他凭借自己过人的记忆将典籍经义牢牢记于心中,妄图凭借一己之力保存经典。但面对李斯的步步紧逼,他一直是无能为力的,只能不断地后退,这过程中因为受他连累,妻子死了、女儿羲娥嫌弃他走了,甚至还要亲手把无辜的儿子送到李斯的刀口上……面对家破人亡、门生离去、世人白眼,权力又尽在李斯一方,他忍辱负重地努力让自己活了下来,可以置“虎毒不食子”的天性于不顾,可以为了自保而装疯。
伏生想尽一切办法地苟且偷生,因为对他而言,只有自己活着,才能把经典存留下来,才能有机会让经义重见天日,让自己坚持的正义得到伸张,一切才有希望。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伏生从一个青年儒士,熬到了白发苍苍,熬到了李斯赴死,熬到了改朝换代,熬到自己话都说不清楚了,唯一能听懂他说话的女儿羲娥回到了他身边,帮他整理记录胸中所藏经义,才得以完成他这一生的使命。
据说,伏生活了整整一百岁,背诵典籍让羲娥代为整理的时候已九十来岁。这个时候即便要对他“论功行赏”,又有何意义呢?众人可以想象的只是,伏生这漫长的一生,绝大部分时光是怎样度过的——是在所有人都不理解他,没有人愿意搭理他的情况下,藏着满腹的典籍经义,把整个生命完全交给了护经这一自发使命,在漫长的黑暗岁月里装疯卖傻、苟延残喘地活着。
……
作为曾经的校园话剧女王,唐青悠其实不太懂京剧,甚至可以说,传统戏曲她都没什么研究。但艺术是相通的,舞台上的艺术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是要让台下的人看懂、引发共鸣的。唐青悠跟身边的大妈大爷、青年夫妻和小朋友们一样,轻易地看懂了台上的每一套动作,对着台词屏幕也听懂了绝大部分的唱词。
她视力不太好,却还是把伏生的表情看得明明白白。他洞悉一切的眼神自带审判的意味,却也生生将自己隔离在这人世之外。于是,在成为圣人路上,他首先活成了孤家寡人。
但伏生首先是个人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全世界都不认可他的时候,他还能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格呢?唐青悠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光是马马虎虎听着唱词,便想到了展鸿以前提过多次的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她忍不住联想那秦时明月之下,一个人佝偻行走的伏生。想象中清冷的画面在心里镌成了一幅雕画,每一刀都是刻在心里,让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的流淌。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那么惨。仅仅被伏生感动,还是说,物伤其类?又或者说,她只是单纯地想大哭一场,刚好,《伏生》给了她这个机会。
哭湿了两包纸巾,迎来了传统戏曲最擅长的花好月圆好人善终大结局,唐青悠的心里突然像被流掉的泪掏空了一般,半天喘不过气来。她静静看着剧场里的人头渐渐稀疏,花了将近一刻钟才蓄足力量起座离席。
走出戏院的时候,唐青悠本想跟送票的大妈道声谢,却因为自己太迟离席,并没有找到人。她顶着红通通的眼睛,独自行走,路边随便找了家酒店便直奔前台办入住,前台小姐遗憾地表示酒店只剩行政套和总统套,她也没打算亏待自己,挑了个差不多的行政套便住进去了。
这个晚上,她躺在KingSize的大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半夜又爬起来刷手机,把她在剧场拍的节目单发到了朋友圈,点评了一句:“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把好死不如赖活着演绎成英雄史诗的大人物。”
因为这条观后感,第二天一大早她的电话便催命似的一直响。唐青悠在半梦半醒中接了电话,听到对方自报家门之后,瞬间整个脑子都清醒了。
原来是费栋和影公子夫妻俩看到了她的朋友圈,知道她来了北京,便邀她上门相聚。
盛情难却,更何况她与小师姐影公子也确实多年未见,还真有点说不清的想念。当年,陷入热恋的唐青悠为了多点时间陪涂屹然,退出萍声戏剧社,戏剧社一众元老再三挽留她不为所动,当时影公子就很生气,说过一句:“你一定会后悔的!”后来,虽然不至于绝交,两人却慢慢地断联了。前一次见到费栋,她接机和影公子联系上,算是借坡下驴、重修于好。如今这夫妻俩合体邀请,唐青悠纵然心情低落不想见人,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冰敷了哭肿的眼睛,上了点淡妆便出门赴约了。
影公子读书时连连跳级,14岁就上了大学,所以虽然比费栋还高一级,是正儿八经的师姐,年纪却比费栋小好几岁,跟唐青悠倒是差不多大小。
大概因为被“天才少女”的光环闪瞎过,在唐青悠心里,影公子给她的感觉一直有点高深莫测,在影公子面前她会不自觉地退到后辈的位子上,以请教的姿态去交流。
这些年影公子声名渐起,与王舒的合作更是让她一下子跻身一线编剧,唐青悠做好了拜神的准备。没想到见了面影公子比她还激动,抱着拍了好几下:“太久不见了,女神我好想你!”
唐青悠赶紧说:“不不不,阿影你才是货真价实的大神,别寒碜我了。”
影公子一边招呼着她入座、喝咖啡、吃水果,一边关心道:“特意来北京看戏的?”
唐青悠神色一滞,也不想说自己是来自取其辱的,便含糊而过:“算是吧。没什么正经事就看看戏,今天就回去了。”
“看你精神状态不太好,”影公子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弱,“有什么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唐青悠下意识地推拒,“不过是最近工作生活都有点麻烦。”
影公子笑道:“我听狒狒说你回文艺圈做演出了。我们都觉得,商场你都能混得如鱼得水,艺术管理这么没技术含量的工作照理说是难不倒你的。问题在于,越是没技术含量的环境,上上下下都没有什么绝对的能力优势,关系、背景这些东西就会被凸显出来。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还有退路。”
“退路?”唐青悠想到自己和涂屹然的一年之约,如今看来恐怕只是个笑话,她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我是自断退路想重新活一遍。结果……好像有点太迟了,找不到来时的路,又融不进现在的环境。感觉自己每天打足了鸡血到工作上,然后,被淋一头狗血。我明明知道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是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是没办法让自己情绪平和、坦然接受。”
影公子对唐青悠的近况已有所耳闻,本来也只是好奇探问一声,看她只是诉工作的苦,反而有点轻松了:“只要你做人做事能够带着一个原则,那就是,凡事符合集体的长远利益,你就没有错。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不一定要当成事业,不行就算了。到北京来,我介绍你到影视公司去,一样是在文化产业打滚,收入高好几倍。”
唐青悠自觉有点失态,适时止住了自己的情绪,也从影公子的话里翻出了点有趣的话题来:“你有向狒狒介绍过工作吗?”
“他?他每天穷乐穷乐的,我也没办法。”影公子两手一摊,一脸又是无奈又是甜蜜的表情。
唐青悠仔细观察了一下房子里的装修布置,连水晶灯都是很特别的款式,明显下了重本。虽然房子不大,作为青年夫妻的小窝,又是北京三环的好地段,想来价值不菲。仔细想想这对夫妻的家庭背景,都是一般的知识分子家庭,想来不可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大笔购房资金,那么……她做了大胆的猜测,笑问:“所以这个家是小师姐你在养咯?看来影公子的编剧费真的不低啊!这房子还在供吗?”
影公子给她递了片瓜:“就你聪明!不过你猜错了。这房子是狒狒家里给的首付,我俩一起供,就是平时再有大的开销,我分担多一点而已。所以,我们这也算是,啃老?”
唐青悠想了半天只记得狒狒父母是当老师的,现在当老师的都这么有钱吗?一次拿得出千八百万的首付,她有疑问便开了口:“狒狒爸妈理财有道啊,这么有钱?!”
影公子笑了笑:“主要是我那位婆婆,小公主出身嘛,娘家有点产业,她还持着点股份,每年分红都不少。老太太也没啥大开销,就给我们买房了。本来要一次付清的,我觉得不好意思,我们年轻人还是要有奋斗的姿态才不算虚度人生嘛,所以就让他们帮忙付了一半,另一半我俩慢慢还。让老人家留点钱环游世界。”
唐青悠点了点头:“北京三环的半套房子,是够环游世界了。”其实她更羡慕的是,影公子那句“奋斗的姿态”。只是,未免显得矫情,最终还是把羡慕留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