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立走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弯弯绕绕的各路搭车慢慢乔装, 到达黑市的时候已经接近早上九点——对于只在晚上活动的人群来说, 正是熟睡好眠的时候。
他仍然走的地道。
黑市巷子里的地道是有人常年维修的, 虽然幽暗但是道路平整, 他在蜘蛛网一样的地下之城来回绕了几个圈, 手里的电筒突然照到一个隐在黑暗中的身影。
“乜人?”三石先生的声音, 高大的身形停住。
“是我。”黑暗中的人走到手电筒的光亮下,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夺人眼球。
多日未见的柳志勇,吊儿郎当的走出来, 手里拿着打火机,一下一下,忽明忽暗。
“再来捅一刀?”三石先生拿着手电筒照柳志勇的眼睛, 语气嘲讽。
柳志勇的打火机翻腾出蓝色的火焰, 照得他的脸青白狰狞。
“你早点把半份族谱给我,这苦头就不用吃了。”柳志勇倒是坦白, “你这苦头吃得值, 不吃我和许成龙都咽不下这口气。”
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但是三石这位外来的和尚, 已经严重危害到他们的饭碗, 被教训是当然的事。
所以哪怕他早就知道许成龙会有这一手,也没透露过半点风声。
其实三石又何尝不知道呢, 都是道上混的,都知道嚣张的代价。他已经黑了那么多的钱, 这一刀已经算便宜他了。
三石没说话, 径直往前走。
柳志勇跟在他身后,亦步亦随。
他是想趁着三石不在的时候偷偷的摸到他家的书房去找找族谱的,只是这地下的地道太复杂,他绕了好几个晚上都没找到路,今天索性就在必经路口堵人。
三石居然没有赶他的意思,走的不紧不慢没打算甩开他。
像是那一刀多少压下了他越来越嚣张的气焰,柳志勇在黑暗中咧嘴一笑,跟的更紧了。
地道里面空气不流通,两人靠的又近,柳志勇灭了手里的打火机后,皱着眉头吸了两下鼻子。
然后站定。
三石仍然没有看他,举着手电筒不紧不慢的走,在路口七万八绕了几步就已经看不到身影,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和偶尔闪过去的光亮。
柳志勇仍然一动不动的站着,直到他站的地方彻底恢复安静和黑暗。
松柏香味。
他曾经问过沈惊蛰到底用的是什么香水,他买了无数种前调中调尾调是松柏味的香水都没有找到的那个香味。
他曾经一闻就会忍不住兴奋的味道,属于沈惊蛰的,这辈子他只在沈惊蛰身上闻到过的味道。
就在刚才,在这个黑暗狭窄空气不流通的地道里,他十分清晰的从三石身上闻到了。
浓烈的,让他无法忽略的味道。
他在黑暗中又一次按亮了打火机,声音清脆。
火焰跳动间,他几近失明的那只眼睛瞳孔里映着橘红色的火苗,银白色的头发在阴影里火焰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柳志勇突然笑了。
然后像是再也无法抑制一般,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地道里开怀大笑,笑到打跌,笑到最后,声音犹如鬼泣。
原来如此。
他就说沈惊蛰看上的男人,怎么可能那么面目模糊,低调懦弱。
他就说三石先生的单眼皮似曾相识。
虽然两人的气质完全不同,虽然三石的眼神和江立的相差太多,虽然这两个人风马牛不相及。
他拿出手机,拨给了他留在x县的耳目。
不出所料的,沈惊蛰的小狼狗江立,又一次出差了。
他知道警方在这个案子中一定留下了钉子,他也怀疑过三石是不是已经被招降,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三石先生就是沈惊蛰的小狼狗。
那就难怪他们胸有成竹。
那就难怪,他和许成龙每一步行差踏错的背后似乎都有三石的影子。
他又开始笑。
疯疯癫癫的,笑到倒抽着气,笑到肚子的肌肉开始抽痛。
外来的和尚。
早知道那一片刀片应该直接往要害去的,肠穿肚烂。
说不定就可以让他看到沈惊蛰失去冷静的样子,那个得不到的可恶的至始至终都在耍着他玩的女人。
真真是,好一个三石先生!
***
李文耀的下场很惨。
就像江立说的那样,二审上诉申请被驳回,他赖以生存的人际网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这个世界上多得是捧高踩低的人,李文耀说穿了,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记者,之前以为自己身上有的覆手翻云的能力也只是因为那一本小小的记者证。
故意杀人未遂、非法拘禁数罪并罚,有期徒刑十五年。
这样的刑期对于一个四十岁不到的中年男人来说并不算致命,致命的是他从此以后彻底失去的社会地位。
十五年以后,楠楠已经二十三岁,她说她会带着妈妈离开这里,到一个李文耀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就算他找到了,我们也不用怕他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很亮,声音仍然带着孩童的稚嫩。
十五年后,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她妈妈的丈夫,一个年近六十的出狱男人,她有足够的可以与之对抗的勇气。
“他如果找你了,你就来找我!”严卉拍着胸脯,“我长大也要做警察!”
说完之后就迅速的钻进了邹婷的怀里,老严生平最听不得的一句话就是严卉声称自己要做警察,一提起来家里就鸡飞狗跳。
沈惊蛰隔着实验室门看着热热闹闹的外面,孩子们脸上的笑容仍然带着希望。
这样就好了。
只要不绝望,就会有光亮的一天。
楠楠只是她经手的无数个案子中的一个,因为涉及到孩子,还因为这个案子江立从头到尾参与,所以这次结案,她心里的感触更深了一点。
“我很担心他。”在柳志勇越来越配合,提供的线报越来越精准的某一天夜里,沈惊蛰窝到了沈宏峻的窝里,抱着他的枕头使劲嚼口香糖。
案子到最后阶段,为了江立的安全,视频和电话报告都越来越少,她对江立的消息从一开始能分别出他胖了瘦了黑了白了到现在只能判断出他是否还活着。
而她的焦虑变得越来越严重,上一次那么严重,还是因为老严参与了一个缉毒的案子。
“我总觉得b市那边的计划瞒着我的东西有问题。”她使劲的压着枕头,眼里都是暴躁。
沈宏峻也暴躁,尤其是知道了柳志勇配合度越来越高之后。
这个家伙不可能会坐以待毙成这样,沈惊蛰每次和他接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他愈来愈强烈的恨意。
线人越来越不可控,网越收越紧,案子一触即发,而她的男人活在旋涡的正中心。
“打一架吧。”实在找不到发泄方法的沈惊蛰到最后只能选择消耗体力,一个小县城的法医能做的,一个小县城的刑警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只有信任。
江立那个家伙说的,相信他,相信他会回来娶她的信任。
沈宏峻的拳头很硬,和她这种正规训练出来的正规军不一样,他的打法实际拳拳要害,两姐弟都跟斗牛一样闷头打架,第二天一早龇牙咧嘴腰酸背痛的继续前一天的行程。
她和沈宏峻心里都有一个隐忧。
因为江立的关系,这个抓捕的核心计划是没有对她公开的,江立这次走了之后,老严明显的开始避开她。
所以她只能猜测核心计划和江立有关,并且十分危险。
江立为了达到目标做事情偶尔会不择手段,这个隐忧,沈宏峻和她都知道,却都没有提出来。
唯一表现出来的就只有每天晚上越来越硬的拳头,两姐弟之间一言不合就鸡飞狗跳的暴躁。
“如果江立真的做了什么会让你暴跳如雷的事,结案以后你会不会弄死他。”在某一天沈惊蛰没收住拳头一拳头捶青沈宏峻的眼窝后,沈宏峻拿着冰袋哼哼唧唧的问她。
“会!”沈惊蛰咬牙切齿。
“提醒我带着我老婆先跑路。”沈宏峻默默的离她远了一点。
多年兄弟,他知道沈惊蛰担心什么,也知道江立可能会做什么。
他一个都拦不了。
柳志勇这种人会突然变得那么合作,沈惊蛰每回见过柳志勇之后脸色会那么难看,只说明一件事。
江立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出去了。
基于一个他和沈惊蛰都想不出来的理由,他把自己是线人的身份暴露给了一个最最危险不可控的人。
所以他能做的,就只有陪沈惊蛰练练拳,期望她把火气发完了之后,江立回来后不至于死得太难看。
真的太冒险了。
连他晚上都忍不住频繁做噩梦。
幸好他兄弟的女朋友是沈惊蛰,理智冷静到猜到男朋友在送死却仍然可以专业的做刑警的沈惊蛰。
沈宏峻捂着自己淤青的眼睛苦笑。
他这辈子都得给江立做牛做马,他兄弟为了让他早一天见到自己的老婆,连命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