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

宋潜机没察觉对方情绪敏感变化,只低头吃面,含糊地说:顺手。

他想,拿到种子的是我,这不是我占便宜吗?

这就是我占便宜啊!

***

外门弟子的修炼热情空前高涨,打工都更有精神了。

不知何时起,没人再喊宋落,只喊宋师兄。

并且这个称呼特指宋潜机一人,其他姓宋的外门弟子,自愿称师弟。

因为他们都知道,遇到疑难困惑,看不懂道书或功法,授业堂长老懒得搭理你,这时你只要提一袋好种子,就得到宋师兄的珍贵指点,倾情帮助。

你请他鉴宝,他决不贪恋你的宝物。

你的家传功法,不如他吃面重要。

林林总总,堪称无私扶贫。

虽然孟师兄凶神恶煞,但你只要得到答案就走,不多打扰,不吃他的面,他也不会为难你。

宋师兄这样厉害的人,偏偏报了书画,与其他打算参加表演赛的弟子没有利益冲突,反而为他们减少了竞争。

当一个人变得有用,他从前所有坏处都成了好处。

他孤僻独行,是面冷心热,不在乎人言。我们多有误解,实在不该。

他不辨美丑,是境界超脱,不耽于皮相。我们以貌取人,太过肤浅。

宋潜机成为外门最有威望,最受敬爱的人。

人们远远看到他,便会向他行礼。

宋潜机由衷感到快乐,因为手里种子越来越多,足够他下山后再种很多年。

至于别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还不如他地里春葱发芽重要。

***

地上有人勤勉修炼,有人翻土耕种。

天上云里,有仙鹤引路、青鸟拉车。

不同门派陆续抵达华微宗,衣饰打扮迥异,苍翠山间忽添许多颜色。

这个春天,注定与宋潜机的菜园一般。

百花齐放,生机勃勃。

第18章 不识豆角

华微山群峰林立,外险内秀,间有悬泉飞瀑,清溪湖泊。

其中最灵秀的水泽,当数瑶光湖。如蓊郁山谷间嵌入一面琉璃镜,碧波千顷。

春日湖畔,六位少年修士穿花拂柳,谈笑徐行。

他们春衫轻薄,衣色鲜明艳丽,配饰华美贵气,甚至浮夸。

水映山容,也映着他们的笑容。

春花争艳,他们的笑容却有淡淡倦意。

当一个人处境优渥,所有欲望都被满足,又没有更大志向,百无聊赖,便会习惯性露出这种倦意。

做客的可以倦怠,待客的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两位华微宗执事跟在他们身后,引经据典地点评风景,穿插介绍宗门光辉历史。

两人使出浑身解数,说学逗唱,口若悬河。

这群富贵少年郎兴致不高。

本以为,凭他们的身份,总该由大弟子袁青石亲自来迎。可袁青石忙得不见踪影,陈红烛也去接待别人,华微宗竟只打发两个年轻执事过来。

但他们一路被极力奉承,热情招呼,心中那点不满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便应了几句不值钱的客套话:

华微宗不愧是独霸天西洲的大宗门,人杰地灵,风光毓秀。

华微三景,果然名不虚传。

一位执事笑道:云海锦鲤、山巅星台两景四季常有,诸位已看过。这最后一景瑶光菡萏,却要等到盛夏才显风姿

他话未说完,被人打断。

我幼年随家父拜访掌门真人,曾见瑶光湖十里菡萏,莲叶接天,的确美不胜收。但瑶光湖已成旧景,我来时听说,华微山近来还有一处新景?

说话的人十六七岁年纪,身穿惨绿色锦袍,戴翠色珠冠,言辞客气有礼,神色却倨傲。

其他少年修士听见新景二字,俱是眼前一亮。

他们穿衣要穿新,法器要用新,玩乐花样要翻新,自然赏景也不能与别人一样赏旧景,否则如何彰显不同。

两位执事对视一眼,一人解释道:其实不是景,是敝宗外门寝舍里一座小院,人称外门宋院。院里住着一位名人,名叫宋潜机。

名人我见得多了!却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名人,也可堪称新景?另一位松烟绿衣袍的少年问道。

执事道:他的居所门庭若市,每日都有人拜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一定很有钱!

执事摇头:不,他没钱。而且他不接领任务,不事生产,全靠其他外门弟子供养他。

底层修士皆畏惧强权,他一定很凶恶!

执事否认:不,那些弟子心甘情愿。

少年们啧啧称奇:

的确是奇人,我们有空也去看看。

执事接道:不仅如此,他还曾在主峰逝水桥,与妙烟仙子有过一面之缘。他回来后,便说了那句很有名的话。

惊叹声、嬉笑声戛然而止。

最近关于妙烟,且很有名的话,只有一句。

呵,我当是谁?原来就是他!一位葱绿衣袍的少年冷冷问,这样气焰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门弟子,贵派不管管吗?

执事苦笑道:他虽言行无状,却没有违反门规。戒律堂素来按规矩办事,如何定他的罪?

气氛僵冷时,最先挑起话头的惨绿少年笑道:

不错。没有哪派门规写着不许说妙烟仙子的不是,咱们来华微宗做客,也不能不讲道理。他转向两位执事,礼貌却直白地赶客,我们师兄弟有些闲话要叙,二位今日辛苦,不必再送了。

执事行礼告辞,临终前看似担忧地叮嘱他们:诸位身份贵重,何必以美玉击顽石,与那人计较。倘若因此违反门规,坏了雅会的规矩,反倒不值。

那些少年没有理会,自顾自讨论:

那人好大的胆子,这次定要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什么话不能说。

且慢,不知者无罪。万一他真的不辨美丑,并非有意对仙子不敬呢?我们贸然找他麻烦,师出无名。

世上有瞎子,却没有明眼人不识美色罢!我倒觉得他是哗众取宠,想引起仙子注意。

华微宗做东,我们是客,在别人家地盘做事,不能不占道理。

惨绿少年忽道:

其实要试探一个人是否真的不辨美丑,我有个法子再简单不过。

什么法子?

去请何师妹。

何师妹三字一出,众人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

但那笑容不怀好意,十分古怪。

惨绿少年道:等他见到何师妹,违规在先,我们想如何,便能如何了!

当下定计,兵分两路。三人去找何师妹,三人去宋院打前站。

***

天色近黄昏。

通往宋院的路有很多条,但有一条最显眼。

它被外门弟子们重新铺过青石板,还在道旁种了各种鲜花。

春日里,鲜花引来蝴蝶蜜蜂翩飞。

三人走在这条路上,心神恍惚,仿佛已经走出华微宗,走进凡间乡野,正要拜访一位隐士。

曲径通幽,一扇朱漆木门,合在花木最深处。

夕阳晚照。

金色光芒照过两排竹篱笆、三丛水红色凤仙花。

篱笆内插着五六根木条,有绿色藤蔓顺着木条攀爬,晚风中叶片招摇,绿得耀眼又明亮。

这种的是什么灵植?一位水绿衫少年奇道,莫非是昼夜草?

昼夜草叶子更小,这倒似璃草。

他们越说越奇,竟争执起来。

旁边忽响起一声笑:你们快看,居然有人不认识豆角!

豆角?什么豆角?凡人吃的豆角?

三人面色瞬间涨红,手里握紧法器,正要发作,转头却见一位笑容可爱,神色活波的少女。

有气撒不出,更是憋闷。

周师姐,别笑了。看他们打扮,是其他门派来参会的。旁边有人提醒。

这三人确实打扮得很有特色。

青崖书院大儒如云,也聚集了一批混资历的修二代。

他们今年不穿去年的旧衣,而每年又流行不同的颜色和衣料。

虽丑,但贵。

这个春天恰好是绿色。

水绿、葱绿、油绿,深深浅浅,甚是晃眼。

周小芸莫名想起宋潜机菜地里种的大葱。

原来这是三根葱。她又忍不住掩嘴笑。

三人跌了面子,脸色不好看。

葱绿少年冷哼一声:

此地可住着一位宋道友?名作宋潜机。

只见那被称为周师姐的少女伸手一指:上面有字呀。

她这次没笑,脸上的表情却像问难道你们不识字。

三人凑近些,果然见门边挂着一块小木牌,端正地刻着宋院二字。

当即怒火中烧,运足气势,喝道:请宋道友一见!

请宋道友

吱呀一声,朱门忽然开了。

一位系着白色围裙的少年出现在门边。

有事吗?他冷冷地问。

少年五官清秀,但抱臂而立,直挺挺站在朱门前,竟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武气势。

三人俱怔然。

这个英武少年便是宋潜机?

果然狂妄,不知天高地厚。

狭路相逢勇者胜,万不能被他气势盖过。

为首的葱绿少年一拱手,傲然道:青崖六贤之三,詹登高、曾良骏、曹博学,前来拜会宋道友。

任何一个人赶在饭点拜访宋院,都不会受到孟河泽的欢迎。

面条在锅里,滚水咕嘟嘟冒着白色热气,摘好的青菜在铜盆,还没下锅。

此时此刻,孟河泽看谁都长着一张缺醋少盐的蹭饭脸。

青崖什么咸?有多咸?他眉头一挑,没听说过。

三人不料他如此嚣张。若非做客别派,多有顾忌,这样身份低微、修为普通的小弟子,早被他们身边书童打破头了。

竖子无礼!

孟河泽闻言,眼神更冷,单手解开围裙,举步逼近。

小孟。

剑拔弩张之际,院内忽响起一道声音。

低回、清淡、有些含混。

堵在门口的少年听见这声唤,霎时收起锐利锋芒,转身迎回院内:宋师兄,你睡醒了?面快出锅了。

他的笑容开朗热情,像变了个人。

少年离开门口,三人才看见院内景象。

好一片怡红快绿,盎然春光。

紫藤花架下,置着一把躺椅、一张石桌。

说话的人身上沾满细碎的紫色花瓣,一边起身,一边用袖子掸衣袍。

很显然,他刚才就躺在花架下打盹。

原来这位才是宋潜机。

确实生得好皮相,但有那气势逼人的少年在先,这人显得懒怠、温和、没什么特别。

第19章 是人是鬼

宋潜机等饭时睡着了。

不怪他犯春困,要怪就怪春风太温柔,暮色太昏黄,花香太醉人。

赵济恒送的躺椅太舒服,靠垫太软和,像小兽温暖的巢穴铺满蓬松干草。

前世他用打坐吐纳取代睡眠,即使疲累到极点,手边也一定有剑,并随时可以出剑。

哪怕后来住进山巅仙宫,寝殿设有最精密、最强大的阵法,他也认为睡眠浪费时间,且不安全。

梦境飘着紫藤花香,有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山,一片水土流失的荒漠。

他一日日辛勤耕耘,不畏寒暑。春去秋来,万顷荒地终变绿洲。

宋潜机沉迷种地不愿醒,隐约听到吵闹声,睁眼便见孟河泽单手解围裙,一副要跟人干架的阵势。

好梦破碎,他下意识皱眉,先喊了声小孟,定睛细看门边三位不速之客,又忍不住发笑:

请进吧。

原来青崖书院修二代圈今年流行各种绿色,幸好他们只喜欢摇扇子,不喜欢戴帽子。

三人跨进门槛,本欲挑剔宋潜机待客失礼,却见那人一脸笑容。

并非他们常见的谄笑、媚笑;也不是敌意明显的冷笑、阴笑。

笑得三人摸不着头脑。

敢来自告奋勇打前站,就已经做好被对方嚣张挑衅,或巴结讨饶的准备。

无论碰见哪一种,他们都有应对之策。

但绝不包括现在这种,宋潜机竟像遇见什么滑稽的事,发自内心觉得好笑,于是毫无顾忌地笑了。

甚至将紧张的孟姓少年打发走:没事。

三人终于回过神,此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水绿长衫的正要发火呵斥,葱绿锦袍的摇头制止。

宋潜机刚在睡觉,没听见他们身份。不如再给一次机会,于是再次自报家门:

青崖六贤之三拜会宋道友。他们二位是延水郡曾氏曾良骏、伏阳郡曹氏曹博学。我出身崇文郡詹氏,乃三真老祖之孙,铁笔道君之子,区区不才,詹登高是也。

灶台边的孟河泽听见,心想这气息也太长了,不学个报菜名多可惜。

宋潜机依然挂着那种微笑:哦,你们好,吃了吗?

三人一愣。

凡夫俗子才问吃没吃,修士之间很少这样打招呼。

难道这是一句嘲讽?!嘲讽他们修为不济?

水绿衫的曾良骏年纪最小,最没耐性,张口怼回去:我早已辟谷,你管得着吗?!

话音刚落,孟河泽端着面碗,稳稳放上石桌:

宋师兄,小心烫。

青瓷碗,阳春面,飘着几滴小磨香油。

水红的萝卜丁,碧绿的小葱,鲜嫩的青菜。

原来对方真的在问他们吃饭没,三人脸色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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