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翱翔只好笑着点头,又点头,说着:“好的,那你想用,肯定要可着你先用啊!”说得好像很情愿似的,但不甘心和不能立刻发泄的恼意快要把他折磨出脑淤血。
许蜜语悄悄长出一口气。
她跟着纪封出了段翱翔的豪华套房,和他一起回到隔壁。
进了屋,薛睿去关上门,纪封走到沙发前坐下。薛睿转身倒好一杯清水放进纪封手里。
纪封边喝水边对站在自己面前的许蜜语说:“你今天倒是做得很好,还挺有眼力劲的,没傻到当着段翱翔的面就表现出你和我早就见过面了。”
许蜜语第一次从这个向来对自己只表露嫌弃和厌恶的男人嘴里,听到了一点点肯定。虽然那肯定的味道品起来也有点怪怪的,但也足以让她意外到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该做怎样的答复。
“去吧。”
正发怔着,耳边忽然听到纪封又恢复惯常,冷冷淡淡地又说了两个字。
许蜜语行个礼,说声“纪先生再见”,然后转身向门口走。
“站住。”
身后是纪封冷淡中带着些许上扬的声音。那上扬的语调中包裹着一点疑惑的意味。
许蜜语站定转身,看到纪封审视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脸上,她赶紧走回原地。
“纪先生,是还有什么吩咐吗?”她试探地问。
纪封微微一挑眉梢,不咸不淡地说道:“我让你去吧,是让你去收拾我这间套房里所有的卫生间吧。”顿了顿,他扬声问道,“你以为,我在段翱翔那边让你过来打扫卫生间,只是说说?”
不、不然呢……许蜜语想。
——这居然不是带她离开的借口而是真的,这才是她想不到的啊。
或许她的脸太不会藏情绪,把意外表露得太明显。
纪封居然肯对她多说了两句,尽管说话前,他先嗤笑了一声:“你信不信按照段翱翔睚眦必报的性格,他等一下一定会找借口来我这边转一转,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在我这清理卫生间。如果没有,你猜他会怎么做呢?”
许蜜语后背一凉。她今晚夜班,从这里下去也不能下班,还要上班到零点为止。在这期间如果段翱翔发现她不在纪封的套房内了,一定会想方设法再把她调度上来,调度到他段翱翔的套房里去的。到时候趁着他在气头上,她会遭到怎样的折腾羞辱,她已经不敢去想象。
“想明白了?”纪封在问她。
许蜜语忍着哆嗦点了点头。
“那还傻站在那?是在等着我给你带路吗?”纪封微微皱眉,声音里已经又染上了点不耐和嫌弃。
许蜜语赶紧行动起来,冲去离她最近的卫生间开始做卫生。
许蜜语认真地收拾着,沉浸式地卖力劳动能让她暂时放下一切烦乱杂念。体力占据太多精力,脑子就会顾不上胡思乱想,人也就能短暂抛开烦恼了。
收拾完一个卫生间就去收拾下一个。她把马桶刷得像块玉似的光亮,灯光投在上面,反射出来的都是耀眼的彩芒。
在这片冷冰冰的反射光芒里,想到今晚段翱翔看向自己的眼神,许蜜语浑身不由打个寒颤。
他向她放话说,让她等着瞧。
看看手腕上还没有消退干净的红印,许蜜语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她幻想如果今晚不再跟段翱翔产生正面交集,等过了明天他下了气头,应该会顾念贵宾身份,不再找她麻烦了吧?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外面客厅里传来说话声音。
“老纪,我那边的卫生间都给用上了,我来你这方便一下啊!”一个莽撞声音,不顾纪封反对,又带起莽撞步伐,冲向每一个卫生间。
当听到脚步逐渐靠近,许蜜语赶紧低头继续刷早已经刷到反光的马桶。
身后的门突然被撞开。许蜜语深吸口气才回头去看,镇定地叫了声:“段先生。”
段翱翔看到许蜜语后,面色凶狠。许蜜语有种下一秒他会扑过来把自己咬死撕碎的错觉。
许蜜语不知道他要怎么报复自己。她感觉有点心慌。
但好在下一秒,纪封不耐烦又不高兴的声音把段翱翔叫走了。
“你到底是来我这上卫生间的,还是来我这数卫生间的?”
段翱翔抬手朝许蜜语指了指,要她等着瞧的意味不用说话也传达得淋漓尽致。
然后他终于还是忌惮了纪封的情绪,带着点不甘心地神情离开了。
听到脚步声走远,许蜜语拍拍心口松懈下来。她想纪封也真是厉害,把段翱翔的性格和行事作风拿捏得准准的——段翱翔竟真的来查看她到底有没有在冲洗卫生间。
门口似乎又响起一串脚步声,很斯文,一听就不是段翱翔。然后是三个人的脚步声一起朝着某间房间去。
许蜜语又稳了稳呼吸,从收拾好的卫生间里出去,前往下一个书房旁边的卫生间。书房里有人,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轻手轻脚地关门。她没有把门关死,怕响出咔哒的声音会打扰到书房里面。
隔着卫生间虚掩的门,许蜜语听到了书房里面的交谈声。她本来不想偷听,也知道这样的行为并不好,所以她打算扭开水龙头,让流水声冲掉说话声。
但忽然她的手停在了手龙头上。
她听到,纪封正在说泰语。
纪封他,在说泰语。
而且他说得标准又流利。那些发音游走在他舌尖,根本就是游刃有余。
纪封他根本就是会泰语的!
许蜜语一动不动地怔愣在那。
一个陌生声音也在讲泰语,他说:纪先生,说到底,我还是要道歉的,始终是我来晚了。
纪封用泰语宽慰他:没关系的,刚刚我已经跟您解释过了,是我这边把会议时间提前了,没有告诉您。
随后他又用泰语解释:后来我应该让我的助理通知您了,其实您今晚不用再特意过来一趟。
翻译回他道:这怎么好意思,提前拿了您那么丰厚的酬劳,一点活都不用干,最后连面都不露一下,怎么都说不过去。
翻译又问:说实话纪先生,您自己的泰语说得就很好了,其实您都不用请翻译的。
纪封回他:我毕竟刚学了几个月,简单听说没什么问题,但涉及到复杂的商业表述时,还是有个翻译在身边更稳妥些。
……
他们后面还在说些什么,许蜜语已经听不进耳朵里了。
她定在那,脑子里乱做一团。
纪封会泰语。但他表现得不会。
他其实早就知道段翱翔的那些伎俩。他知道段翱翔想要戏耍他,而他不动声色地,其实更是在戏耍着段翱翔啊。
他本来找了翻译,还是个泰国人翻译。这样就堵死了段翱翔的口风——中泰文里存在的信息差,不是翻译官的泰语不精翻译错误,泰语可是人家的母语不可能有错误歧义。
但他特意不让翻译来了。
如果她没有冒出头来,向纪封毛遂自荐由自己去揭穿段翱翔的阴谋诡计,到时候揭穿段翱翔的应该就是这位翻译吧?
而现在的结果是,纪封都不必找翻译出头,她自己就自告奋勇地冲出来替他得罪了人。
他原本还要担一点对段翱翔的得罪——他找了翻译,因而显得信不过段翱翔似的。
现在好了,连这点得罪他都不必有,所有得罪人的事全被她给扛了。
许蜜语抬头看向水龙头上方镜子里的自己。
她看到里面的女人面色铁青。那是她发现愚蠢的自己,原来在被人当成枪使。
原以为自己也有勇有谋了一次。结果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杆枪。她想她真是个可笑的存在啊。
她浑身不由自主地发着冷,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她觉得不露喜怒的纪封,比暴怒狰狞的段翱翔更可怕,更令人恐惧。
原来这才是社会啊,之前她怕是在家里都待傻了。
所以其实,纪封根本不需要她。她还自忖自己对他有用,还以此做谈判条件想让他帮忙开掉张彩露。
这可真是个痴心妄想的笑话。
许蜜语扶着水龙头稳住有点晃的自己。
她告诉镜子里面色铁青的女人,好了,清醒一点吧,他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你帮忙,所以你也别指望他能兑换谈好的条件去打发走张彩露吧。
许蜜语深吸口气,坚持做完豪华套房内所有卫生间的卫生。
离开前她经过客厅。翻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纪封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和薛睿说话。
他好像已经知道她晓得他会泰语的事了。毕竟她能在书房旁边的卫生间听到他们讲话,他就也能听到她进了卫生间的响动。
他坐在沙发上和薛睿说话时,一点没有避讳她。甚至看到她时,眼神只轻轻一瞟她,就收了回去,还是继续说他自己的话。
“这么浅显幼稚的把戏,就想涮到我,我看他真是疯了。他但凡在国外的时候别天天酒醉金迷夜夜纨绔,也不至于会幻想这么一个破绽百出的把戏来想耍我。他这纨绔脑子也只能想出这种处处都透着笑话的伎俩了。”
薛睿笑着附和他:“可不是吗,咱们公司内部签约流程那么严谨,为了配合段总这出闹剧,我们还得特意绕过法务部并且得安抚好总监,告诉他跳过他不是不信任他、是这单买卖有点特殊。我们也真的很不容易啊!想想看也浪费了好几个晚上的宝贵时间呢。”
纪封冷笑一声:“我浪费时间陪他玩这一出,就是想告诉他,想玩别人的人,总会反被别人玩的。要不是那笔物业资质不错,接手过来之后我们自己在泰国开创事业版图也可以,包装一下找个时机转手卖掉也有的赚。否则我还真是懒得陪他浪费这时间。”
薛睿点头应和:“可不是。”
纪封端起水杯,优雅地喝了口水,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说到底,人呢,得有自知之明。否则把自己想得太过有用,到头来反倒会成为一个笑话。”
他说得意有所指似的,有些像在说段翱翔,又有些像在说许蜜语。
许蜜语耳朵里过着这些话,麻木地告别,麻木地下去回到自己的楼层。
她回想刚才纪封的语气那么不屑,不论段翱翔还是她,在他眼里都是早就看透的笑话。
在更衣间换衣服的时候她有点自嘲地想,还能找纪封兑换开掉领班的条件吗?应该不能了吧。毕竟她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别人眼里的一场笑话。
许蜜语浑浑噩噩睡了一晚上,做了好多支离破碎的梦。每个梦里都有一个颓废的自己挣扎着想要振作起来,可每一个梦她都没有做到结局。
叠加了那么多未解的希望醒来,许蜜语觉得自己好像更颓丧了。
打起精神去上班,换衣服的时候偏偏又接到焦秀梅的来电。
一大早焦秀梅的声音是养足了精神的高亢,一点虚的都不铺垫,责问和怒骂一起劈头盖脸招呼向许蜜语:“许蜜余我焦秀梅女士的话现在对你来说是个屁对不对?我让你给你弟转房贷的钱你也不转,打你电话你还动不动就不接,你现在能耐大了去了是不是?我告诉你老三,你能耐再大你也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你也跑不过你妈我的五指山!”
喘口气,焦秀梅开始质问:“我问你,你的钱你留着是能给你暖被窝还是能给你生大米饭?你就不怕捂长毛了啊?你留着钱捂钱包里能捂到死是不是?老三我现在把话给你撂这,我知道你那肯定还有钱,你只要现在拿二十万出来给你弟,以后我也不月月催你给你弟还贷款了。你弟现在好不容易相了个对象,女方家里问咱要二十万彩礼钱,少一分女方就不嫁。这彩礼钱你要是不拿,你可就是老许家的罪人,你就一辈子对不起你弟弟!我告诉你你要是让老许家绝了后,我和你爸死了化成厉鬼我们也不会放过你!”
许蜜语烦躁地听着焦秀梅一大通的输出。
她该怎么证明自己真的没有钱了?
她这样问着焦秀梅。
焦秀梅却把调门扬起得更高:“你和聂予诚过这么多年,他不可能就给你留那么点钱,就算你之前投资亏本了,你手头肯定也还有别的钱。老三你就别跟你妈我装穷了,你妈我焦秀梅女士可火眼金睛得很!你啊,说到底就是得逼,逼一逼才能逼出钱来。”
许蜜语觉得自己应该早就习惯这样的母亲了。习惯到痛感早已经麻木。
可是一摸脸颊时她才发现,自己还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