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时,霜华漫天,柳絮梨花,沙中舞转。
吟儿恹恹欲睡,听阡的劝阖眼先困一觉,说若是到山下了就让他叫醒她的,等到真被他推醒的时候,发现果不其然,林阡就是值得信赖,只一夜的功夫便下得了聚魂关了!
“什么只一夜的功夫。你这丫头,睡了三天三夜,整个定西的雪看来都化了。”他摇头,才不要她称赞他武功多好。
“啊……”她估计他又沉默了三天三夜,自是觉得很对不起他,转头四顾,却发现她与他同在一竹筏之上漂流,旭日初升,应是朝东,这条大河襟山连江,煞是辽阔,好像还曾经来过……
“关川河?!”吟儿一怔,忆了起来。当日阡把她从叶碾城带出来后,借小青杏立足击败洪瀚抒,正是通过关川河夺占风水,何勐将军也是因那战立威——“可是……为什么朝东?”
若是直接朝南走,就是叶碾城和小青杏,越风、沈延、何勐都在彼处。更往南,便是穆子滕、海逐浪对垒的韦营。阡却往东、难不成见楚风流啊?
莫不是,林阡想要去谋会宁?吟儿猜。
“能治你的药都差不多了,叶碾城和小青杏的全被送去了白碌乱沟,只能再往会宁去找。”林阡答。
吟儿一怔,红了红脸:“拆东墙补西墙……”心中一暖,原来阡是为了她。坐起身来,只觉前胸后背都堵得慌。
“内伤只能先置之不管,先找到寒毒克制再说。”林阡看她捂着心,立即对她解释。
“明白。”她努力一笑,却极是辛苦。
过了关川河,往东行了一段路,终开始有人烟,此值腊月廿四,定西与会宁交界热闹非凡。上次心魔还在,阡绝不会再松开吟儿的手。
“咦,是那个……几年前流行起来的蜜弹……这里竟有!”吟儿一路都昏昏欲睡,这时却眼放异彩、垂涎三尺。保管是为了吃的。
林阡循声看去,只见一小贩扛着只串插山楂果的木棍,叫卖着“蜜弹弹”,那名曰蜜弹的葫芦串,原是前几年从宋廷中流传出的一种糖球,红彤彤的按大小排列穿在竹签上,外面裹着晶莹透明的糖稀。
吟儿刚拜纪景为师那会儿,江西的市面上就已经开始有了,师兄们疼她老给她买,因此记忆深刻——不过,当年还在山东境内的林阡,没听说过,更没吃过。一路随吟儿跑过去,那小贩如扛着棵结满硕果的小树。
“要吃?”林阡低头问吟儿。
“嗯……”吟儿很馋地看着它们。
“伯伯好,姐姐好!”这小贩十几岁的样子,竟然叫林阡伯伯。唉,白头发惹的祸。
“嗯。买了。怎么卖?”林阡问时,那小贩准备给吟儿挑一串,冷不防林阡已经把整棵树都拿了过去,问多少钱。这出手,够阔绰……
“啊……?”吟儿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小贩已经在欢天喜地地收钱……
“我,我只要一串……!”吟儿无语,鄙视!当晚投宿时,当着林阡的面把一串从棍子上摘下来,他啊了一声,才发现这个是可以摘的,赧然一笑:“吟儿,那这个,当暗器实在是不错啊。只要这么一转,全都出去了……”吟儿倒!
小住几天,吟儿就把当地的寒毒都耗完了。因林阡出手豪爽从不讨价还价,故当地人都很快认识了他。闲暇时,却听得风言风语,原来有人很蹊跷这对年龄差距两辈的老夫少妻,背后议论说一定是这女子爱慕虚荣、谋夺这老头子万贯家财云云。他们背后议论,声音再小阡吟都肯定听得见,当此时,林阡还不动声色,吟儿已经快气死了,伸手按住他筷子,郁闷地瞪着他。都怪他,干嘛生白发!
林阡忽然咳嗽了一声:“娘子啊,想不到,这里七十年都没什么变化。七十年前我带你到这里的时候,你还抱在我手上,就这么点大呢。”那帮人全然大惊失色,原来年龄差距还不止两辈?七十年前,差三四辈啦……一时之间,有掐指算的,有瞠目结舌的。
吟儿呵呵笑,坏心思上来,说:“是啊官人,我长了三百年,才长出这么个形状。”
林阡一听,噗一声笑喷了,那帮议论的人,一下子全都被吓跑。这个敢情是妖啊!?
虽一路同行插科打诨,吟儿体力却越来越差。紧张多日一旦松弛,她病情就一定趋于严重。临近新年到处是节庆气氛,林阡心情却越来越糟。
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至会宁县境,药铺的伙计告知他:“大爷,你这药方上的某一味药,看来本镇乃至整个会宁都没有了。”
“哪一味?”林阡一惊,彼时吟儿在他背上还不省人事,任何一味药的缺失,都救不得她。
“川芎。”那伙计说。
林阡一怔,川芎是樊井的药方中最常见的一种中药,陇陕一带广泛栽培,虽在对抗火毒的过程中起到的功效不大,但却因其活血祛瘀行气开郁而不可或缺。
“都去了何处?”阡问。
“全然被官府搜刮去了。”那伙计低声,“很可能是王妃她要……”
林阡一惊,楚风流……是了,他最近也在研读医药,知道川芎对女子的作用如何。楚风流之所以要川芎,显然不可能是为了害吟儿命,而是因她自己身体需要。
然而,楚风流应和林阡同一种人,哪怕急需都不可能垄断,再怎么都要留一些给民间。所以“全然搜刮”的行为,该是那位紧张楚风流的二王爷做的。
实在是不巧得很……林阡心念一动,已决定前去金营找楚风流,然而,转头看背上奄奄一息的吟儿。林阡怕她经不起连夜奔波,但放下她他又实在不放心。
“吟儿,没有药,先坚持一晚。”他轻声耳语。
“唔……”她已经开始糊涂。林阡心被一揪,一时间竟不知决定是对是错。他试过带她连夜赶路,却发现那样只会加重她身体内伤。最近几晚,她更因前后心疼痛而只能侧身卧床,辛苦难忍长时间无法入睡。
看到吟儿的痛苦状,林阡是心如刀绞。今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睡,找了间客栈投宿之后,林阡便守在她床边时刻看护。
她睡到一半,没良心地笑起来:“还老夫少妻呢……怎倒了过来!?”吃力抬手、拍拍林阡的胳膊,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是忧伤地盯着她。
“唉,你这胳膊……怎么青一块紫一块?”她发现林阡胳膊上有瘀伤,一定是极大的作用力导致。他却仍然不说话。
“不像是下山磕的,一定是瀚抒碰的,哼,什么‘钩深致远’啊,干脆叫他‘阿蛮’算了,贴切。”虚弱到这个地步,她还有力气给人起绰号。
他哭笑不得,看向自己的胳膊:“不是瀚抒碰的。是有一天在悬崖边上,一个名叫阿蛮的姑娘,死死地抱着我胳膊不肯放,说什么都要赖在我身上不走。”
“啊……”她惊得合不拢嘴,怎么绰号起到自己头上来了!面上一红:“果真是我干的?”
林阡微笑,不置可否,目中却透着一缕哀伤。
吟儿叹了一声,不支回到枕上:“那时我想,你若死了,我不会独活……将心比心,我不会让你承受我那时的心情。”噙泪看着林阡,吟儿认真地说:“虽然现在很痛苦,可是若我死了,你会痛苦……我向你承诺,一定会坚持到最后,你只需答应我,不要总为我难过……”
她说时虽断断续续,面上却全然坚决,他听得这话心头大震,点头:“你先睡,我一直在你身边。”
她看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心里一酸,泣不成声:“真的,别难过……你……你别再玩火……”
他一愣,笑着抚着她鬓发:“不是要烧它,我是要读它。”
“真的?”她身上如同火烧,却担心他抑郁去烧书策。她怕他伪装,她总看不穿他。
“这是叶神医给我的,针灸祛热之书。”他说,笑着举起书给她看,打消她的忧愁。
吟儿一愣,终破涕为笑,“看来我身边这个,就快成国手了……”
闭上眼睛转过身来,吟儿背对着他才敢流泪,短短一载,戒了酗酒,戒了玩火,学会切脉,学会医书,这就是她的男人,不会想如果她死了他会怎样,而只会尽他所能让她活下去。